夜探地宫之后,塞维亚一连魂不守舍了好几日,所去何处都如鬼影相随。他索性将自己关了府内禁闭室,连着几日闭门谢客。
努尔贝阿急得转了几天,总算是废了大力气砸开窗栏翻进室内。
塞维亚彼时正遮眼蔽耳地跪坐着,面前工整地摆着那件黑袄和布囊,埋了头不断念着忏悔词。小努尔实在心酸,却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抱紧那人一遍遍重复着“大哥、不是你的错。”
光亮破窗而来,塞维亚最终回应了小努尔的拥抱,牵着他的手打开了那扇紧闭多日的门。
又过几日,塞维亚决心回朝复职。
与其说是复职,不如说赋闲。朝上无丞相,女帝又不事战务,便几乎没有政事忙。努尔贝阿执意坚持后,拜入塞维亚麾下。
不用为塔吉拉那办事,塞维亚心里倒舒坦不少,逐渐接受了时局。又暗自生出匡扶政权的想法,而左右无人,无处商议。
正郁结间,一次偶然,努尔贝阿竟言“在市里见过隐去的且祢胥”。塞维亚闻言惊喜,又问努尔几人识之,努尔言其“乔装打扮,难以认出”,乃“专程找二皇子打听要闻,相信二皇子良善,不会向朝中透露”,而“敏珠颇为想念大哥,如有可能,欲见一面”。
塞维亚隐隐意识到,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当即牵了两匹快马,努尔领路,一路向城外去。
出了皇城,风景豁然开阔。
塞维亚忽而想起先帝在时,众人在旷野纵马飞驰,游猎狩杀,好不快活。夏风飒飒,他眼底有些涩,慨觉在皇城关了许久,连风沙都砺眼了;而当宫墙渐渐消失在天际时,他又生出无比的畅快来,马蹄踏踏间,又仿佛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塞、努二人向东跋涉了半日,总算看见两匹身影。
右行在前的男子披一头棕黑色卷发,踩银靴佩香囊,上着蓝白底墨青羽领无袖开襟上衣,下着同式长裤。绕脖旋引一圈青色叶状翎羽纹身延散至肩头,恰与羽领连接呼应。
左行于后的男子墨发高束,单袖裹了深黑色乞制外袍,上着云纹暗襟水波袖玄绸衣,下着素色白长裤。因天气炎热,便卷了裤腿、臂袖也收至肩上系于背后,露出两侧覆满上臂的淡蓝色乾坤日清波流云纹。
“且祢哥!敏珠哥!”努尔贝阿认出来人,绽开笑颜,先喊了出来。
双方均勒了马,持着不远不近一段距离。
塞维亚先开了口:“……好久不见。”
“这些日子一点消息都没有。”答话的是敏珠。“大哥,我很想你啊。”
且祢胥驻在敏珠身侧,不动声色地观望着。
见塞维亚轻声喃一句:“抱歉、最近发生了太多事。”继而凝重道:“是那个陪嫁苗人,操使的她。塔吉拉那毒杀了先帝。”
且、敏二人皆闪过惊疑的神色,二人无言地换了眼神,敏珠便迅速唤道“大哥”,观察间提醒:“你是朝野中人,还是小心口风的好。”
“敏珠,我找不到其他人。政权应该回归正统,起码不应落在那个女人手中。”
这一番言辞骇人,且、敏二人权当未闻似,不复一言,静侯着下文。
“可你也知道,先帝从不传授努尔政术”
塞维亚紧了眉,眼底浮出极恳切的光:
“我只能找到你了。”
“敏珠……”
“我该怎么办才好?”
敏珠思忖一阵,酝酿后开口:
“该说是个不得了的邀请吗?”神色却终于缓和。
塞维亚于是将朝中事态一一交代于敏珠:塔吉拉那称帝,加布里埃尔倒戈,苗人以蛊术慑人,不死之身愈多;大皇子、皇女被接至联邦,王妃被关押、暂无性命之虞。又向敏珠问了两族近况,当即表示“地远天荒,两族谋生不是易事。手足亲人,定当有求必应,竭力帮援。”敏珠感谢,又要招呼众人去吃酒。几人便又策马动身,向东又数十里,方至两族营地。
一营帐内设了酒席,邑、乞两族几位将副皆在,见塞、努二人到来,皆喜不自胜、纷纷起身相迎。众人拥抱寒暄后,拉搡着落座,皆举了酒,一定叫大哥说开场白;塞维亚以草莽粗人为由,执意让“先生”发言,敏珠便祝了酒词,教众人忘忧畅饮。
散场时,众人皆喝得烂醉。努尔贝阿架了塞维亚往回走时,这人还伸了手不停笔画,嘴里仍反复念叨“努尔……加布里埃尔那家伙又向我提你的亲了,那悖时玩意儿打小就看上你了……”
“大哥,你清醒前我哪儿也不去。”努尔贝阿一面安抚着塞维亚,一面回头告别:“敏珠哥再见!且祢哥再见!”
敏珠也醉的不轻,甚至说起了京城话。
努尔面露疑惑,且祢胥则告其为道别话,译为“明儿见了您嘞!”
此见过后,两方来往日渐密切。
塞、敏二人多次商谈后,认为匡复政权不能急一时,保下王妃腹中的三皇子才是首先要务;在野二族需养精蓄锐、以防征伐,朝中兵马更要囤足、以保揭竿之力,行为办事尤要仔细,尽量少余藉口剥权之机;尽管本家回信“草原局势凶险,万不可引祸南下”已有放弃之意,各方仍需暗中游说,积累党羽、或觅得帮援。
先帝死后,塞维亚一直不敢回忆他。哪怕在梦中,也愧觉未能平冤、无颜面见,只敢遥遥造一个背影。
而今,塞维亚总算有了挂念,能暂时放宽心绪。故不论需要或否,总安排副手储运物资给在外的两族。
不多日,且祢胥次子在冬月出生,届时芝兰已孕六月余。塞维亚受邀参加满月宴时,敏珠搂着小寿星笑他“是上辈子的对头,撵到这辈子寻仇来了”,到处都伙着,“冲散了他的桃花”。塞维亚不自觉瞥向敏珠,二人视线巧合间相撞。
敏珠被那双璨金的竖瞳看得一怔:“大哥这双眼睛生得好,金得很漂亮。”
对面脱口而答:“你总这样说,而你我明明都是黑瞳。”
这厢没了下文,二人默契地错开目光,各自低头啜酒。
入冬的天总是黑得很早。
晚宴将散时,天边已挂上夜幕。
敏珠仍恋恋搂着小寿星,轻摇慢拍着开口:“他是邑族除名奴籍后,第一个先帝应允不用穿骨的孩子;亦是远迁至此后,第一个出生的孩子。我为他取名‘长归’,一是愿我二族能重归故里、不再客居游荡,二是愿草原各族早日重归正轨、长久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