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们一蜂窝地跑出来，赵明珠甚至带头往挖藕人那去。

茉苒看着眼前的荷花池，眸光有些放空，想起家里庄子上的鱼塘也种了荷花，夏日里她时常摘几朵到书房摆着。

然那片鱼塘差点成为她的葬身之地，好在她用尽力气爬了出来，若不然定会成为淤泥之下的养料。

如今回想起来甚是后怕，茉苒撇去思绪，转身回了院里。

打开穂儿的房门，屋里只桃笙一人在看孩子。

茉苒猜到也只有她会留下来，不管娘子们要去哪、作甚，须留一人在屋子，而那人往往是桃笙。

并非娘子们欺负她，桃笙本就不喜热闹，一个人在屋里反而还自在些。

穂儿长大了，手脚并用在床上动来动去，桃笙边看边笑，乐在其中。

茉苒轻手轻脚走过去，同她一起坐在床沿边，穂儿盯着两人看了会，眯起眼笑了起来。

茉苒跟着笑，“她好像认得我们。”

“孩子都很聪明的，”桃笙道，“我闺女谁抱都哭，可一到我手上，她就不哭了。”

桃笙不喜言表，然一说起自己的孩子，脸上总是多了几道生气。

大抵这天下就没有不爱孩子的母亲吧，十月怀胎，费尽千辛万苦生下来，一点点看着他们长大成人，每个母亲都会骄傲。

“也不知道我闺女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进食。”桃笙自顾自地叹气，神情黯然。

茉苒安慰她，“定是有的，主子给的银钱子多，你夫君怎会舍不得给孩子花钱。”

桃笙思索了会，笑道：“也是。”

两人又聊了会，穂儿睡着了，茉苒见屋子里不需要她帮忙，便回了自己屋。

八个乳娘住在偏房，屋内干净通透，八张床分别摆放于东西两侧，茉苒最后一个来，位置好的坏的都没了，只剩下靠近门口的床位。

所幸木炭烧得足，冷不到她，就是进进出出都有人经过她身边，有些吵闹罢了。

床头与门口之间剩了点位置，茉苒找了张空出来的桌子和椅子，刚好放得下。

以后，只要她没事干，便要和这张桌子打交道了。

她从方娘子抱过来的纸墨箱子中，拿出砚台墨条，毛笔纸张，剩下的便塞床底去了。

一边磨墨，一边想书的名字，母亲写了厚厚两本书，名字想了几个都不满意，一会儿说难懂，一会儿说故作高深，始终没想到好名字。

她不知道磨了多久，娘子们的声音渐渐变得大声，像是看够回来了。

茉苒提起笔，一放一按，笔尖浸透墨汁，再一提一刮，多余的墨汁挤压而去。

白玉细润的手握着笔杆，写下几个大字——女科心鉴。

从下午时分一直到天黑，再到错过晚膳，茉苒始终伏身在桌前，从一页到两页，再从两页到一页，反反复复写了撕，撕了写，总觉得写不出母亲那般通俗易懂的感觉。

她泄气地放下笔，揉了揉晕乎乎的脑袋，悔不当初。

她翻过几页母亲写的医书，全是她懂的知识，自认为自己不需要看，于是翻了两下便再也没动过了。

可谁知道写书会如此难，早知道当时就应该把母亲的论著背下来。

茉苒额头踮在纸张上，小鸡啄米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磕头，脑子里全都在想着要如何开篇，要从何处开始写。

“茉苒。”

桃笙的声音响起，茉苒抬起头来，两鬓飘下几根碎发，苦着一张脸蛋。

“你在写什么？饭都不吃了。”桃笙将手中的食盒放桌子上，随意瞅了眼桌面上的字，遂想起自己不识字，又移开了视线。

闻到饭菜香，茉苒才感觉到饿，“我想写一本女科经书，可写不出我想要的感觉。”

她收好纸张，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拿出来，果然看到了莲藕汤，夹了一块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公主府有个好厨子，这是大伙公认的事实，莲藕炖得又糯又粉，吃一块下去还想立马吃第二块。

桃笙不懂这些，帮不上茉苒的忙，只好安慰道：“慢慢来，莫急，有时候越急越写不出。”

茉苒一想，“你说得对，我晚上睡觉前再想想要如何写，等想通了再下笔。”

“嗯，你一定可以想出来的。”

吃完饭，茉苒才想起来今晚到她守夜了，自从穂儿不再半夜哭闹后，每晚便只安排了一位娘子守着。

茉苒守夜时，穂儿比平日里都要睡得早，娘子们也歇下了，院里一片寂静。

茉苒手撑着脑袋，闭上眼，看着睡着了，然脑子清明，毫无困意。

烛火摇曳，映得茉苒身形娇小。

忽然，她倏地睁开眼，不由地烦躁烦躁。

这是母亲最大的心愿，可她却连下笔都不知道如何下，来日若仇没有报完，又不小心死在了公主府的话，实在没脸去见母亲。

茉苒瞪大双眼，一坐坐到天亮。

听到院子有响动，她才起身活络了下僵硬的身子，打开窗门便看到方娘子也起来了。

“方娘子。”茉苒招呼道，“你怎这么早？”

“不是说买草药嘛，昨儿管事的不得空，没法带我出府，”方娘子解释道，“这不我早点去堵他的门，也好早去早回，免得桃笙与蓉叶半夜疼得睡不着。”

茉苒了然于心，“那你路上当心。”

“诶好。”

看着方娘子的背影，茉苒不知道真是管事的没空，还是季尘禹派去跟踪方娘子的人没空。

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他的暗卫钓出来。

茉苒懒得去想，她自己的事都烦着呢。

扭了扭脖子，将穂儿交给其他娘子后，便回屋休息了。

午时，方娘子带着草药归来。

茉苒先喊蓉叶进了屋，让她脱了衣物，将姜片放于结块上，艾绒放于姜块上，点了一支寻常线香，用线香点燃艾绒。

不消片刻，屋子传来浓烈的艾草香。

蓉叶感受到一股暖意，“这样就能好吗？”

“嗯，”茉苒一手给她贴姜片，一边摆正她的脸，“别动。”

“哦。”

“有时候看起来很严重的病，其实恰恰没什么要紧的。”茉苒发现许多女子对女病了解的不够透彻，以为结块是石头，会让人死去，于是整日郁结，及致结块越来越大，越来越硬。

“你这种情况很轻微，用推拿的法子也可以推掉。”茉苒道。

蓉叶：“那你怎么不直接帮我推掉好了。”

“我是可以，但我想你可能更接受灸的方式。”

“好吧，被你说中了。”蓉叶无奈道，“只有迫不得已才无法做选择。”

*

半个时辰后，艾绒烧成了灰烬，蓉叶穿好衣服后，摸了下胸口，惊喜道：“茉苒你真厉害，我感觉舒服多了。”

“再试几次就差不多好了。”茉苒道，“这是很常见、很简单的法子，平日里你自己也可以做，但要小心点，艾绒很烫。”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法子，许多女子不知道，她们不敢声张，不敢寻医，带着对女病幻想出来的恐惧，就这么耗着耗着，把自己给耗出了病。

昨夜冷静下来，她始终在想一个问题，母亲的医书为何要写得那般简单。

现在她突然明白了，于她而言，书中所述乃女科医师必备技能，但对寻常人家可谓是天书，便是看一眼都觉得头晕眼花。

倘若医书能将复杂的知识简单化，一些可自行处理的女病，每个识字的女子都看得懂，加之口口相传，会不会少很多病者呢？

就像用艾绒治疗初期结块的法子，两个铜板就能治好，然疗法掌握在大夫手中，她们不懂，更因为难以齿口，从而对女病有很深的误解，认为需要昂贵的药材，千金难求的救命丹才能活下去。

可明明这只是女子身体中很正常的现象，甚至连病都称不上，于她们而言却如猛虎深渊。

茉苒恍然大悟，终于明白母亲了，也终于知道她的书该怎么写了！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茉苒整个人都飘飘然的，对蓉叶道：“帮我叫桃笙进来吧。”

片刻后，桃笙进了屋，手紧紧地抓着交领处，像茉苒要对她行不轨似的。

茉苒知晓她的性子，“你放松，我不会看你，我只是教你怎么用艾绒和姜片。”

桃笙嗯了一声，认真听茉苒讲解道。

待到茉苒说完，见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桃笙道：“茉苒，你先出去吧，我自己来就行了。”

“我怕你手法生疏让艾绒烫了自己，”茉苒不放心她，“我转过身，保证不看你，就在旁边守着你，防止出岔子，这样行吗？”

桃笙脸色为难，可依然固执道：“你还是出去吧，我一定会小心的，绝不会烫着自己。”

茉苒实在没法，只好离开了，走时再三叮嘱道：“你一定要小心，有任何不适叫我就行，我在门口守着。”

“好，我一定小心。”

茉苒出了门，蓉叶八卦道：“她还这么拧巴啊？”

茉苒闭口不言，有些人会把某些东西看得比命还重，她理解并尊重。

在门口守了一会，屋子里没传出异动，一刻钟后，桃笙出来了。

蓉叶比茉苒还关心她的病况，“如何，是不是好很多了？”

桃笙感激地朝茉苒点头，“是，效果很好，茉苒，谢谢你。”

茉苒最喜欢听到别人在这种情况谢她，那是她作为一个女科医师最引以为豪的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