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半宵冷雨,铅灰色天空,云层密布。潮湿的空气,孤独地在钢筋混凝土构成的都市森林里穿梭。
车逐渐开出了闹市区,直插云霄的高楼大厦,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连着一同甩下的,还有喧嚣与繁华。
闫筝目视前方,安静地把控着双拼色的方向盘,姜尔以手扶额,只能看见她骨相绝佳的侧脸。
眉弓陡峭,眼窝深邃,高挺的鼻梁,凸起一个微小的驼峰。
“累的话,睡一会儿。估计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到。”闫筝体贴地在中控台一点,车顶推出了卷帘,遮去了不甚明媚的日光。
“看着你就不困了。”姜尔笑着,瞄了眼车内的时钟,“昨晚,你有没有生我的气?”
无心之失令闫筝空等一场,之后又对她开了一个有点过分的玩笑。姜尔稍一回想,感到了抱歉。
“没有生气,”闫筝语气淡淡的,黑如鸦羽的睫毛一动,“顶多有些失落。”
姜尔刚想调侃她不坦诚,听到后半句,主动地噤声了。
闫筝笑了:“我随便说说的。”
姜尔转过头,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远离了城市后,眼前冒出了更多的绿意:“你喜欢我吗?”
问完,她便觉得有几分滑稽:”你当然喜欢我。”
自问自答,傲娇又自恋。
姜尔换了个坐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喜欢我的长相身材,也是一种喜欢。”
自卖自夸,自恋又傲娇。
”我确实喜欢你。”闫筝笑容加深,双眼浅浅地眯起来:“你的外表,你的内在,我都很喜欢。”
何止是喜欢,根本是爱得情根深种,销魂蚀骨。
她没有细说,担心不小心流露出过多的情感,无形中会吓到姜尔。
上了高速公路,道路两旁的风景,像上了加速器,一帧帧飞逝。
她的话让姜尔隐隐有了压力。
她对闫筝一见倾心没错,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她亲密也没错,但是她们真的会进入到长择关系,拥有幸福美满的未来吗?
不愿再过多谈论,姜尔换了个话题:“你妈妈她,离开多久了?”
开口即感伤,她和闫筝的氛围,仿佛今日的天气一样忧郁。姜尔想着,或许她不该问。
”挺久的了。”闫筝倒不避讳,隔了几秒道:“有二十一年。”
“那你当时,岂不是很小!”姜尔语速非常快,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惊讶。
闫筝神色如常:“我六岁的时候。”
——这么小便失去母亲了吗?
六岁,半懵懂不懵懂的年纪,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孩子最需要家人疼爱关注的时期。
姜尔将左手搭上她的肩头,特别想给她一些抚慰。
闫筝单手扶着方向盘,微笑着牵过她的手:“我没事。”
经历了沧海桑田,在无望的等待中蹉跎半生,闫筝看淡的,何止是人世间,正常的生死离别。
姜尔的手背热热的,闫筝的掌心凉凉的。她握紧她,似乎温暖可以通过力量传递:“是因为身体的原因吗?”
早亡的原因无外乎几个,最常见的便是疾病和意外,皆非人力可抗。
闫筝默了默,几种念头转过脑海,仍是照实告诉了她:“自杀。”
建在山顶的墓园,种满了常青树,有种肃穆的宁静。雨水打湿的台阶,并未完全干透。太阳藏身厚厚的云层,盛夏的闷热,驱散不了庄严的冷意。
闫筝捧着百合花,姜尔陪她无声地在墓碑中前行,最后于一处停下。
擦得锃亮的碑前,已经摆了一束新鲜的香水百合,纤柔的花瓣上,挂着晶莹圆润的水珠,花香凝露。
显然是有人来祭拜过,竟然到的比她们还早。
闫筝看着鲜花,若有所思。
“你爸爸提前来了吗?”姜尔问道。
除了她俩,附近没有一个人在。一座座墓排列整齐,空旷得一览无余,山中偶尔响起几声清脆的啁啾。
”应该不是我爸。”闫筝轻轻地放下花束:“他来看我妈,一般带白玫瑰。”
姜尔点点头,看向了墓碑上刻着的字,“先室”——
在目睹姓名的一刻,姜尔的瞳孔骤然收缩,震惊到无以复加!
她指着那三个字,语调不稳地问:“你妈妈叫孟宛凝?”
“嗯。”闫筝侧过脸,“怎么了?”
孟宛凝走在二十一年前,墓碑立得太早,上面没有逝者的照片。
姜尔定了定神,问闫筝道:“你手机里有你妈妈的照片吗?”
闫筝:“手机里没有。”
当年就算是拍照,用的也是胶卷,冲洗出来后放进相册,不似现在数字化存储方便。
“那你家里有吗?”姜尔急道。
闫筝不解她的急切,不禁微微笑了起来,解下腕间的方形钻表,指尖在表侧轻巧地一推,表面陡然翻转。
表盘的另一面,精湛的大明火珐琅工艺,镶嵌出一副精致的女子肖像。
姜尔眼前一亮,同时被表盘上的女人,定在了原地。
她有着娟细的眉眼,典型江南女子的婉约样貌,抿嘴浅笑,水一般的柔和呼之欲出。
她是姜尔认识的孟宛凝没错,她唤她“尔尔”时音色软糯,像是在吃糯米糖糕。
现实中,孟宛凝是在国际上,赫赫有名的古筝演奏家。有过一段非常短暂的婚史,前夫为英籍华侨富商。
孟宛凝是Muse V的第一位艺人。据说,著名的古典乐经纪及唱片公司Muse V,便是富豪前夫送给她的新婚礼物。
凝姨曾在闲聊时说起过,她在英国发展期间,闪婚生了一个女儿。离婚后孩子归父亲了,鲜少能见到。
联想到闫筝的名字,还有她一直在英国生活,最近刚搬回申城。
——闫筝竟然是凝姨的女儿!
姜尔的脑子快速地转来转去,心脏在惊骇中,几乎要跳不动了。
圈子里所有人都知道,孟宛凝和女企业家姜相,是一对交情超过三十年的金兰姐妹。同一年进入的申城音乐学院,一位是西洋乐中的女皇,另一位是民乐中的大家闺秀。
古话说英雄惜英雄,到她们这里,成了美人惜美人。
前二十来年,姜相和孟宛凝的身世背景经历,极为相似。之后,姜相嫁作人妇,搁置了小提琴事业。孟宛凝远赴欧洲,将古筝的艺术之美,带向了全世界。
再后来,姜相和秦定武离婚了,一心在商场打拼,替自己建立了新的帝国。孟宛凝衣锦还乡,依然以演奏家的身份,活跃在国内外的古典音乐界。
媒体评价她们——“新时代的女人,不需要婚姻,也可以活得成功。这是当今社会,赋予女性最美好的样子。“
而书中世界,姜相是个家庭主妇,孟宛凝不到三十岁便去世了。
姜尔忽然猜到,香水百合是谁送来的。
十五岁时,高一的一个星期五,姜尔本来要回秦定武那里,和父亲一家过周末。小莫阿姨刚生完孩子,婴儿在家里哭闹不止,尽管有月嫂保姆帮忙,仍然一副宾荒马乱的景象。
姜尔待不下去,吃完晚饭找个借口,溜回自己家了。
一开门,首先看到了一双陌生的藕荷色高跟鞋,和姜相常穿的黑色高跟鞋,一起凌乱地躺在玄关。
餐桌上放有一束香水百合,音响里播着舒缓怀旧的爵士乐,宽阔的客厅没有亮灯。
姜尔疑惑地走进去,借着螺旋形的楼梯洞口,看到了从三楼漏出的灯光。
暖暖的黄色,在夜色中迷离,成了黑暗中的唯一指引。
她扶着栏杆,顺着台阶缓缓地往上走,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渐渐的,听到了浴室的水声,闻到了沐浴液的香气。
绵绵水雾,从半关的门里飘出,沾湿了干燥的空气。若有似无的呻.吟,融化进了花洒抛下的流水。
期待的感觉,麻中带酥,从小腹升起,流向四肢百骸。
姜尔捂住嘴,想看又不敢看。透过门的缝隙,只见两道曼妙的倩影交叠,爬上玻璃的雾气,将她们挡在了暧昧的朦胧之中。
姜相:“阿凝,抱紧我……”
熟到不能再熟的音色,因为染上了魅惑,姜尔听在耳里,居然觉得生疏。
她转过身,小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脱掉外衣,一股脑地钻进被窝。
月华倾泻,窗外的花树,疏影横斜。
姜尔闭上眼睛,夹紧了双腿,在一波波旖旎的桃色中,坠入梦乡……
“Muse V是你父亲为你母亲创立的,对吗?”姜尔启唇,嘴边浮起了然的笑意,“公司名应该是你母亲取的。”
闫筝:“对。”
“这个名字很美,寓意也非常好。”姜尔屏住呼吸,担心自己再说下去,会忍不住哽咽。
古希腊神话中,有九位缪斯女神,掌管着艺术与科学,为这些领域提供着丰富的灵感。
“Plato hailed Sappho as ‘the tenth Muse’, who was born on the Mediterranean island of Lesbos.”闫筝的英腔十分动听,饱满低沉,少了丝清冷,多了些磁性。(柏拉图致敬,生于地中海莱斯波斯岛的萨福,为第十位缪斯。)
“V”指代的是罗马数字中的“10”。
古希腊的第一位女诗人,以两个身份名垂青史。她写着最美丽动人的抒情诗,送给了她的同性情人。
”我的父亲,知道她从未爱过自己,但是他不知道她爱的是谁。他一直以为她很自信,用第十位缪斯暗指自己。”闫筝笑着,音量低得像在风中轻语,“挺可悲的,这都没发觉。”
姜尔沉默良久:“阿筝,我们做回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