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的话。其实我不喝牛奶。”
“那你会喝什么饮料?”
“酒算吗?”
萩原研二眉心一跳:“酒?你喝酒?烧酎还是清酒?”
“两种都喝。不过更多喝烧酎。”
清酒和烧酎是日本除威士忌以外的两大主流酒类,其中清酒度数较低,适合浅酌;烧酎度数可达五十度,是不折不扣的烈酒。
萩原研二不是第一次在稻川秋身上感到出乎意料了。每一回他觉得他对她略有了解的时候,她就会给他扔出新的晕头转向的信息量。
最开始的“装瘸”是,身份是特殊部门的成员也是,现在的——她居然喝酒,也是。
他敲了敲桌子,平定思绪:“你平时喝什么牌子的酒?”
他们在进行侦察训练,她在说谎也未可知。他这样想,然而她的回答太轻快、太轻松了,不像是假的。
“瑞泉或者月桂冠。月桂冠可能多点……因为便利店里也有售,而且还有盒装。当然,我赞成瑞泉打败月桂冠,它的口感比后者好一点。”
瑞泉和月桂冠都分别是酒的品牌,月桂冠更知名一些,正如稻川秋所言,它将商品布置到了便利店里,哪怕是未成年人也可以从货架上拿下一盒。
萩原研二只好仔细打量稻川秋的脸色,试图从上面找到一点儿破绽。然而半点异样都没发现:她的目光平澹如水,面对他的审视,眉毛都不动一下,也许她真的是个酒鬼,也许她滴酒不沾——但总之,此时此刻,萩原研二什么都发现不了。
“太犯规了,申请出动测谎机,”他苦笑着说,“嫌疑人太棘手,新手警察搞不定。”
“测谎机也测不出来我在说谎,”稻川秋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淡定地说,“我可是那种卑鄙得哪怕撒下弥天大谎,心跳也不会加快一下的欺诈师。”
“欺诈师大人,久仰久仰,”萩原研二跟她说落语,作揖行礼,两人一唱一和,“只是您既然如此厉害,为何被我们小小的警校抓住了呢?”
“是这样的。其实我是故意进来的,警校里都是像你一样大脑简单的猩猩君。混迹其中我会感到很安全。”
萩原研二被她这个回答弄得哭笑不得,拍桌而起要去捏她的脸:“真敢说啊,嫌疑人小秋,当着我的面说我的坏话吗?”
她格挡住他的手指,认真回答:“是说你们所有人的坏话。一视同仁、一视同仁。”
“又喝酒、又把警校中的未来之星们当成大猩猩。真是嚣张!嫌疑人小秋,早晚我会把你抓拿归案!”他威胁式地和她划拉了一下脖子。
她的眼里好像有了些笑意:“所以大猩猩君,你要和我打架吗?”
“你们在做什么?审讯,不是威逼!”平地里突然出了一声大喝。
“……”萩原研二收回手,重新正襟危坐,以躲避不远处气势汹汹走过来的教官。混乱之间他还记得自己现在的任务,赶紧搜刮出一个像样的问题:“既然你会喝酒,那你第一次喝酒是在什么时候?”
“诶。”
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出乎意料地,目光在萩原研二身上扫了一圈,像是审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这场审视已经结束了。
也许是她觉得他不重要;也许他对她而言有些分量,但不管怎么说,都还不到需要她费心隐瞒一段事实的程度。
因此,短暂的审视后,她说:“我偷喝了母亲的酒。”
萩原研二的笑意还挂在脸上:“偷喝?”
“是的,她不给我酒喝。自己却喝得醉醺醺。”
萩原研二笑道:“合格的母亲当然不会给自己的孩子喝酒……”虽然作为母亲,经常在孩子面前喝得醉醺醺也很不得体就是了。
“所以,你是偷偷地藏在角落里喝的?”
明明是“喝酒”这样的小坏事,可萩原研二一想到小孩儿抱着酒瓶躲在角落里,鬼鬼祟祟地偷喝了一口酒,便觉得挺可爱。——这小孩儿是稻川秋啊。
稻川秋支着下巴,看到坐在对面的青年眼中的温润的笑意。他大概觉得这是一出家庭喜剧。
“啊,”她的语调仍然随意,好像这事儿没多重要,不值得长篇大论的诉说。她说,“我在她面前喝的。”
萩原研二失笑:“那这怎么算偷偷呢?”
稻川秋说:“因为当时她死了。”
“尸体是不会说话的。当然也不会睁开眼睛。这不算偷偷,还有什么算偷偷?”
她轻松写意地吐出了这段话,如果不仔细听话里的内容,只看她的表情,她简直像是在说自己曾在某个夏天到一片海滩去度假——相同点是,这没什么好值得纪念的。
可她说的分明是去世的母亲。
“……”
“………”
“………………”
令人窒息的沉默。
萩原研二脸上的笑容凝结成一块泥土,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后僵硬得开裂。笑容消失了,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听到的一切。
他想说些什么,但声音堵在喉咙里,沉甸甸让他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是和母亲关系不好吗?是时间过去了太久已经没有了悲伤的情绪吗?是……是因为什么,她的脸上没有喜悦、没有悲伤、没有任何情绪呢?
萩原研二说不出任何话。
“啊呀啊呀。”
反而是她在看出他的窘迫后一下子笑了,笑得狡黠,像一只捉弄人成功后快快飞走的海鸥:“你怎么这幅表情。现在不是在审讯吗?也许这是假话呢?”
萩原研二心里又升起了一点儿希望。她就是个很喜欢捉弄人的恶魔嘛。
“那这是假话吗?”
“不。是真话。”
他沉默了好久,突然把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稻川秋不习惯这样近的接触——和被抬起来、架起来那样不含情感的、玩闹性质的动作不同——这样近的距离,情绪如月亮般扑面而出,汹涌、翻滚、沉重得让她说不出话。
他的手指滚烫得像林海中滚动的雷霆。她是那片林子。
“对不起,”萩原研二声音低低地说,“我不知道。”
“……”气氛是不是过于严肃了?糟糕。玩过头了。
“呃。没关系,”她干巴巴地说,“我只是想捉弄你。”
“我知道。小秋很喜欢捉弄人。不过,这样的表现也还是太违规了。”
萩原研二一只手盖住她的手指,一只手去碰她的眼睛。她那双桃花眼,本该含情,却总是冷淡地薄情。现在,他轻轻触了触她的眼尾,叹息着承诺:“如果小秋有一天想要哭泣,可以来到我这里。我绝对不会取笑你。”
他的表情很认真。这是承诺和誓言,对不对?
承诺和誓言仅仅是趋从人类的利益,随时可以变更的沙砾罢了。
稻川秋躲过他的手,转开头,说:“这只是一场审讯训练而已,你把它看得太重了。”
“而且,”她不以为然道,“我不会哭的。”
哪怕是她的生理学母亲吊死在她面前、她抬头去看,那滴眼泪也是从母亲的眼中掉到了她的脸上。她没有哭过。
她尝试把手指抽出来,用了点力气,但没成功。青年握着她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她的却又冷又凉,他试图将她的手捂热。
“好吧,其实别的都不重要,”他自言自语地道:“但是小秋要高兴啊。”
她好像回到了自己的领域,有些自得地说:“这太简单了。我过得一直挺快活。”
脱离了母亲之后,她的日子不知过得多快活。没有了一直冥思苦想的问题,渐渐地也不再忧心生活费,甚至可以随手拍下一支轻井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个人无忧无虑。再没有这样快乐的日子了。
她看了眼萩原研二的脸色,满不在乎地强调:“只是审讯训练而已。你不用太看重。”
她甚至想到了补救的方法:“没准我说的就是谎话而已。不是吗?”
她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低垂眉目,无波无澜,像不知人间忧乐的瓷娃娃。又漂亮,又没有心。
她会说刻薄的笑话,偶尔也露出客气的笑容;会和人打交道,大概也蛮懂得世俗人情。
可是,懂,不代表她便能拥有和体悟。
她只是没有沾染它们,所以才说得那么轻松。
吞噬情感的人却是个不懂感情的怪物。
——稻川秋和她的异能力一样是怪物。
萩原研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变换了表情,只是笑容略微有些黯淡。他尽力地轻快地说,好吧,是我太看重了。
来调换吧,小秋,“现在轮到你来审讯我了。”
明明大吐气的是萩原研二,稻川秋却觉得自己也结结实实松了一口气。她高兴于气氛重新恢复正常,问题便接连跳了出来。
“你喜欢喝橙汁还是可乐?”
“可乐。”
“撒谎,你喜欢喝橙汁。你不喜欢菠菜,对不对?”
“对。不觉得大力水手的设定很可怜吗?不吃菠菜和变得强壮两者之间必须选一个的话那么我不吃菠菜。”
她嘀咕了一声:“所以偷偷把菠菜挪到我的餐盘里。”
他听见了,哪怕心情原本沉重,也忍不住笑了一笑:“你不是会光明正大地把菠菜扔出盘子吗?”
她瞪了他一眼:“那也不是你把它们扔进我盘子里的理由!”
“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考警校?”
“因为这个行业看上去一时半会不可能倒闭。铁饭碗嘛。”
“警校里和你关系最好的是谁?”
“小阵平。我犯案的话他一定会是我的同伙。”
“太好了,嫌疑人已经露出破绽,不打自招了。好了伸出手,这是你的新手铐。”
“——等等!这是冤枉啊!断词取义!”萩原研二大喊冤屈,被巡逻的教官瞪了两眼后果断压低声音,“好吧,我错了。我可以贿赂警官大人吗?”
稻川秋:“你想怎么贿赂?”
萩原研二学着她的样子掏了掏口袋,什么也没掏出来:“好哇。你居然真的想收取贿赂。公职人员收受贿赂可是会被卸任的。该戴银手铐的是你!”
“……”稻川秋嘴皮子飞快:“好了略过这个话题吧。下一个问题。”
他正襟危坐:“请问。”
她歪了歪脑袋,问:“为什么要靠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