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畸变物管控所内的综合会议室。
“11·8事件的调查报告已出,已经发到各位手上,可以自行查看。”所长章丽英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跟一屋子下属说,“本次清缴的畸变物达63头,其中有5头是后续搜查队潜入海底捕获的。这意味着,极大可能有不少畸变物被我们遗漏。一旦它们在海底传染开,后果将不堪设想!”
章所长喝了口水,清清喉,再接着说:“因此我们要在这片区域展开‘地毯搜查’行动,以事发地为中心,向四周扩散。每个村镇都安排一支调查队,搜索当地是否有畸变物出没。队伍的编排已经在着手了,各位做好准备。本次调查规模庞大,我市人手不足,首都已经派人前来支援,过几天就会抵达——据说森礼博士也会来。”
听到“森礼”二字,纪安指头微动。
森礼隶属于首都管控所的研究队,年纪轻轻就已登上领头人的位置。滞缓剂就是她研究出来的,既提升了清缴队斩杀畸变物的成功率,也降低了看管队收容感染灶的风险。前年刚被授予最大贡献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失神片刻,会议就已结束。纪安出了会议室,边走边翻看手中的调查册子。上面详细地记录着各种信息,包括受难者与失事轮船。
出事的是一批智能驾驶的轮船,属于金氏集团。市面上大部分的智能机器都产自他家。纪安住宅里的家政机器人小安也是在他们公司定制的。
对于这次畸变物造成的意外事故,金氏集团的老总裁深感愧疚,向受灾区捐出上亿元,同时给所有受难乘客的家属发放大笔赔偿金,并表示若有任何困难,可以向他们寻求帮助。一时间,金氏集团的声望节节攀升,更是被封上了“大善人”的称号。
“金总裁,金喻恩的父亲……”纪安思索着,回到自己的值班室,重新调出金氏集团的资料。这份资料她已经看过多遍,是当初为了调查金喻恩特意搜集的。
金家关系简单,金夫人早早去世,只剩父女两相依为命。金父仁慈善良,经常四处捐款,只为给自家女儿积福。金喻恩从小体弱多病,不良于行,几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幸运的是,她挺了过来,活到了现在。
纪安翻完金家的资料,依旧没看出任何可疑之处。想起祁洄,纪安又找出一打资料,里面装的是近三十年来登记在案的失踪人口信息。
打头有三份被纪安专门收在文件夹里。
一份是沈念安,七岁,新北小学的学生。出事当天,他与母亲说明是去同班同学祁暄的家。
一份是祁暄,八岁,新北小学的学生,在家里失踪。
一份是祁红琴,三十五岁,祁暄的母亲,在家里失踪,失踪当年确诊绝症。
纪安拿开上头的三份资料,翻到下面,一份份查找,找到底,也没找到一个叫“祁洄”的失踪者。
纪安皱眉,又看着相片重新找了一遍,仍旧没找到与祁洄面貌相似的人。这其中有什么出入?是没被发现,还是,他不叫祁洄?
……
郊外住宅里,祁洄醒来。若不是有阵阵刺鼻的臭味时不时飘来,他或许还能睡得更久一点。房内没有人,很安静。祁洄撑起上身,目光巡视一圈,就找到了灌进气味的地方。是床边的落地窗,门没关紧,风带着气味吹了进来。不用看也知道,玻璃窗外的阳台下,就是院子里那片紫色花海。
“先生,您醒了?”小安敲了敲门,“姐姐去工作了,吩咐我照顾您,我能进来了吗?”
祁洄没出声。小安过了会,就扭动门把进来。他推过轮椅,放到床边:“餐食已经准备好了,洗漱完就可以吃。需要我扶您下床吗?”
听着跟纪安相似的说话口吻,祁洄抬眸看向这位机器人。这次离得近,能看清他脸上的细微之处。祁洄微微眯眼,目光落在小安的左眼尾,那里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小安见祁洄沉默不语,依照姐姐的指令——没有回应就是默认。于是上前掀被子,要扶他下床。祁洄皱眉,伸手推开,对他们主仆的行事风格颇感气闷。小安收到反馈,就退到一边,看着他缓慢下地,换坐到轮椅上。
轮椅有自动行驶的功能。小安领着祁洄去卫生间:“用具都备好了,我在外面等您。”
镜中的自己还是那个陌生人的面孔,祁洄想起昨夜纪安硬是给他戴上的事,就不悦地抿了下唇。取过毛巾浸湿了水,蹭过耳后时,一对银白的耳鳍就突地冒出来,刺破了黏糊的面具。
“……”祁洄侧过脸,能看到耳旁的“皮肤”裂开了。
面具坏了。
此刻他才想起纪安嘱咐过的碰水之前要先摘面具的事。不过明显已经来不及了。
祁洄干脆整块撕下,搁到了洗手台上。
当看到祁洄变了个样子再出来时,小安眼瞳就亮起红光,咔嚓一声拍下了他的外貌,还有那块破损的面具,一起发送给纪安,留言:“姐姐,他摘掉了面具,还弄坏了。”
还在管控所收集失踪者资料的纪安看到消息,不由捏了捏眉心,敲下回复:“开启防窥模式,别让他出门。”
小安照做。所有窗户应声关闭,并切换了模式,外头的人就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了。解决完面具的事,小安再领着祁洄到楼下。
餐桌上,照样是一盘生食,一盘熟食。小安转达纪安的话:“姐姐说,你必须把熟食吃完。”
祁洄却未听进去,照样只吃生食。小安见状,眼珠子又是红光一闪,专门开启了录像功能,将现场的情况转送给纪安,并说明:“姐姐,他不听话。”
闻言,祁洄不解地看向小安。琢磨一番后,猜到大概是向纪安告状了。
“姐姐说,‘等我回来处理’。”小安转述收到的答复,继而关闭了录像,再劝说起祁洄,“你最好不要惹姐姐生气。”
告诫并未带来任何效果。用餐结束后,整盘熟食分毫未动。小安无可奈何,只能继续完成纪安的嘱咐。
“姐姐说,家里所有东西你都可以使用,你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不危险。”小安最后补充说,“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
祁洄出了餐厅,旁边是起居室,有一扇大大的落地窗,正对着院子里的薰衣草。虽然关闭着,但那片花海摇曳的姿态闯入眼中,他就仿佛嗅到了它们的臭味,不禁心生厌恶。
他皱起眉头,推着轮椅就过去。小安看他的方向直奔院子,就追着申明:“你暂时不能出去,因为你把面具弄坏了。另外,你的轮椅可能会碾坏薰衣草。姐姐很喜欢它们,弄坏她会生气的。”
祁洄无视了小安大段大段的话。只是到了窗户边,伸手扯住窗帘,重重拉过,遮挡住外面的紫花。
倒退轮椅,转动时,不小心撞到了挂在墙上的电视机。大概是触动了某个开关,电视亮了起来。大屏幕上突然出现一对拥吻的男女,镜头怼得很近,将唇舌之间的勾缠拍摄得清清楚楚。
乍然看到这一幕,祁洄先是懵了片刻,随后就黑下脸,迅速移开了视线。
“不喜欢这一台?”捕捉到祁洄的情绪,小安就帮他切换了频道。换的是个动画片,美人鱼。正好播放到小美人鱼躲在礁石后,黯然地注视着王子与公主一同离开的情景。
余光瞟到一闪而过的鱼尾,祁洄转回电视。待看清美人鱼后,忽地愣住了,微微睁大眼,骤然失了神。
……
“不对,救你的是我,不是他!”
“笨鱼,要按照剧本来,没这台词!”
“就是,会不会玩,王子本来就跟公主在一起。”
“可是,救你的是我,不是他。”
……
杂乱的声音并着失色的画面,如潮水般齐齐涌入脑海,祁洄低哼一声,双手捂住了头,痛苦地敲了两下。
“先生?先生?”小安看祁洄突然失控,喊了几声无果,就立刻向纪安报告他的最新动态,“姐姐,他出事了,似乎是头痛。”
纪安看清录像后,神色微变,立即将资料收好,请了假提前下班,拿上车钥匙就出去了。
周列拿着两张电影票来找纪安时,值班室已经空无一人。一个同事正好路过,周列忙问:“纪安去哪了?”
“提前下班了,刚看到她车开走。”
“今天怎么回事,平时都很少请假的。”
“不知道呢,走得挺匆忙的,可能有急事吧。”
……
“哎,真是烦,他竟然还在哭个不停!”
“你带来的,你解决,不然我们都玩不下去了。”
“要不你们让他当公主好了,不做美人鱼了。”
“不行,我一定要当公主,才不让给他呢。”
“笨鱼,故事就是这样啊,美人鱼不忍心杀掉王子,最后祝福他和公主,自己化成泡沫了。你当美人鱼,不能跳出来破坏王子和公主啊。”
“我不会祝福你和他的!”
“笨鱼,没要你祝福,是‘美人鱼’要祝福——算了说不清,要不这样,大结局之后再加一段,就演我把你复活和你在一起了,这样可以了吧。”
“那他呢?”
“他是公主,我不能抛弃公主啊,公主也很无辜——好!行!我不要公主了,只要你!别再哭了!”
……
纪安回到家时,就看到玻璃窗边,祁洄靠着椅背,安静地睡着。他的脑袋微微倾斜,额角的碎发垂下,遮住了眉眼。斜阳从窗外洒进,给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边。
纪安轻脚靠近,问守在旁边的小安:“怎么样了?”
“刚刚给他看动画片,”小安指着电视上还在播放的美人鱼,“他就忽然抱住脑袋,很痛苦的样子,怎么喊都没应,但没过一会就睡过去了。”
纪安听了,蹲下身,与祁洄齐平。他睡得不太安稳,眉头皱起,像被困在梦魇当中。纪安不由伸出手,轻轻揉弄,抚平他的眉心。接着站起,一手探到背后,一手托起他的腿弯,把他抱到旁边的沙发上,取来毛毯盖上。
忽然,纪安眼睛一动,望见他的眼尾,有一滴晶莹的泪珠沁出,挂在了长睫上,欲落不落的。盯了半晌,纪安不禁扯下手套,伸出拇指,轻轻替他抹去。泪珠落在指头,依旧凝着形,在阳光的照射下仿若闪烁的碎钻。鬼使神差地,纪安将手指送至唇边,轻抿入口。
不是钻石。她心头莫名浮起一个奇怪的想法。
纪安愣了愣,紧接着感受到什么,收敛了表情,习惯性地摸上了脸。她的左脸颊突然被“刺破”,有鳞片样的东西从皮下长了出来。
“继续守着他。”
“是。”
纪安取出手帕,一边擦掉唇上的泪液,一边看向电视。美人鱼献出自己的声音,将鱼尾换成了人腿。
“关了吧,以后别让他看这个了。”纪安说完,收了帕子,就往楼上走去。她的“脸皮”接二连三地被新长出的鳞片刺穿,变得诡异而恐怖。
拐过楼梯转角后,她的声音又悠悠飘来:
“鱼尾可不是什么美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