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漂亮,深棕色的波浪卷长发,淡扫薄妆,几乎看不到岁月的痕迹,跟十年前的照片相差无几,气质也很好,才气打底,一个名扬国外的大画家该有的骄傲气场。
她来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见我,她看了画廊里所有的画,又在明筱那幅主展画前停留了很长时间。
小佳亲自送上茶,走后,我请她坐下,她拿出烟盒示意我:“我能抽支烟吗?”
我让她随意。
她又问我:“你抽吗?”
我摇头:“不用。”
“你的画廊打理的很好,每一幅画都极具欣赏性及艺术价值。有生命力的画才能长久,你的眼光很好。”
她跟我谈工作,我也点了下头,余念是一个专业的画家,自然有一双专业看画的眼睛。
我偏爱的画是热烈的、有灵气的,每一抹笔触都带着鲜活的生命力。
我喜欢徐悲鸿的八骏图,喜欢齐白石的九虾,喜欢莫奈丰富的充满生命色彩的睡莲,喜欢梵高的每一幅画,喜欢他热烈的星河,更喜欢他的白玫瑰,那副他生命走到尽头的画。
生命的颜料用尽了,但热爱的笔触没有断,哪怕是只剩一色,他依旧画出一副盛开的鲜花。
这是永垂不朽的艺术。
所以我上次说霍明钦并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我喜欢的东西他从来都不会去深想。
他以为我临摹了一幅又一幅的《白玫瑰》是因为我喜欢清冷素淡,从来都不是,对于心中的挚爱,永远都应是热烈的。
他甚至不如我眼前的余小姐了解我。
还是那句话,只有喜欢才能专业长久。
我欣赏有才华的人,所以哪怕她今天来意分明,我也询问她道:“我是个画商,会看画是第一位的,余小姐才华横溢,画作也惊为天人,我们繁星画廊愿引进余小姐的画,不知余小姐意下如何?”
余念大约没有想过我会这么平静,这个时候还能同她谈工作,她看着我笑了下:“秦小姐自谦了,画商要比画家更厉害,一个成功的画商,从来就不只是商人。她必须对艺术有独到而透彻的理解,必须有一双识画辩其价值的眼睛。这是眼界。”
她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而眼界不是靠后天努力就能达成的,艺术需要浸染,三代出不了贵族,同样三年也出不了画商,秦小姐你出身豪门秦家,有非同一般的家世,自然会练就辩才识画的眼界。”
她停顿了下说:“明钦选你结婚,确实是家世相当,才貌双全。”
她话里听不出情绪,只是平述。
她以为我这么平静是不知道她跟霍明钦的事,所以委婉的告诉我了。
我把茶杯轻轻放下:“余小姐,你如果是来谈合作的,我奉陪,你如果是找霍明钦,可以亲自找他。他的事情我不会干涉。”
余念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扬起一个笑,声音微哑:“你跟我想象中一样,跟我完全不一样的人,跟一个干净纯粹的白釉花瓶一样,你别介意,我不是说你是花瓶,我是指你给我的感觉。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曾被这个世界伤害过,自小生活在温室里,婚前有父母疼爱,婚后有爱人呵护,不管多少年都是纯粹温柔的人。”
薄薄烟雾里,她眼神薄凉,透着一种看遍这个世界冷暖的凉意。
我没有接话,所有人都跟我说我是个从未吃过苦的人,从小锦衣玉食,成年了又嫁给霍明钦成了霍太太,受人尊重,衣食无忧。
太多人说了,我也不去解释,也无法解释,生活的真面目本就不是别人能看得到的,他们只能看到外面那一袭华丽的袍子,里面的跳蚤谁又数得清?
我每一个半夜惊醒的时候,谁又曾想过我害怕什么?
我问她:“你是来跟我谈霍明钦的吗?”
她抽了口烟,低下头轻轻吐出,烟圈如雾,让她神色也多了一抹温柔。仿佛霍明钦这个名字有魔力。哦,霍明钦于她应当是温柔的存在。
她看着我说:“年少的时候太过于清高,也过于爱他,容不得半点儿污蔑、半点儿瑕疵,我不能生育,在我跟他谈恋爱的时候就跟他说了,所以当他母亲用这个来让我走的时候,我也毫不迟疑的答应了。
我没有同霍家相般配的家世,我那时只有一颗自认为爱的纯粹的心,霍明钦不能放下一切留在国外,那我便放手。不带走他一丝一毫,我的爱情应当如同我的画,要干净纯粹,不参杂一点儿污垢杂质。”
我无话可接,我同霍明钦的婚姻建立在她厌恶的每一个词上,为了利益,两家使尽手段,不堪回忆。
她抬头看我,目光透着苦涩,一字一句的跟我说:“十年了,我从没有联系过他,真的,我从不屑于插足任何人的婚姻,我之所以联系他是因为我三个月前查出癌症晚期,我现在...没有多少日子了……”
我手微微一紧,抬头看她。我从没有想过会是这一种情况。
但她很快的说:“你不需要可怜我,我不用任何人可怜。”
我移开了视线,确实,所有人都可以同情她,我不能。
我什么都没说,她的语气好多了:“
在国外的每一天都思念祖国,想念他,所以对不起,我回来找他了。请你原谅我,我想在我去世前圆了日日夜夜的遗憾,这么说可能很恶劣,我就要他陪我一年,也许不用一年,他跟我说,”
她笑了下,笑容看上去有些苍白,但竭尽所能的保持着尊严,让声音平和:“他跟我说你是一个温柔善良、聪慧美丽的女子,我现在见了你才发现他说的过于保留了,你不仅仅聪慧美丽,还有一颗强大的心魄。”
她抬手指着外面的画作继续道:“你画廊里的每一幅画都极具生命力,你给明筱办的画展也要比他办的好,大气磅礴、有情有义,真诚热烈,这样的你,我不想瞒着你,更不想欺骗你。”
我没有说话,等着她说出目的。铺垫这么多,一定是要达成目的的。
果然她只停顿了那一下,就继续道:“我不想拆散你们的联姻,我知道事关俩家,我当年答应离开他也是知道他身负重任,他是霍家选出来的继承人,他选择家业我不会一己之私的逼他。所以,我就是来替他跟你说明白原因,希望你不要怪他。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你离婚,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她目光坦然又真诚的看向了我:“我想要借他一年,希望你成全。”
她身上有一种残忍的大义,残酷的坦诚,在这一刻跟霍明钦很想象。
我知道她是那种骄傲的人,如果不是弥留之际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只是我这个他们感情里横插一刀的人听着不舒服。
所以我跟她笑了:“不必了,他,我不要了。祝你们余生幸福。”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突兀的止住了,大概没有想到我会拒绝,她都要去世了我还丝毫没有同情心,跟霍明钦口里的人不一样。
我本来就不是霍明钦口里说的那样的人,霍明钦从来都没有了解过我。
我的同情心放在我想同情的人身上,我可以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孤儿院的小朋友,也不想给欺骗了我的人。
再者,他们两个一个是旧情难忘、余生惦念,一个是远渡重洋来飞蛾扑火,这样生死别离的感情我要是阻碍,岂不要天打雷劈?
她活的好好的时候,霍明钦都对她念念不忘,那她如果不幸去世,霍明钦会永远记她一辈子,我只是一个被送去联姻的人,就不要再去想着跟霍明钦谱出新的乐章了。
所以我不要了,他们两个一个后悔曾经的遗憾,一个想要倾尽一切去弥补,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我这七年的生活算不算牺牲?
从没有考虑霍明钦在我身上发泄的时候,我算是什么?
我跟她说:“抱歉,小佳,送客。”
小佳把门打开了,站在门口请她出门。
余念深吸了口气,把烟摁灭在了烟灰缸里,跟我说抱歉,我说不必。
她道歉的是指霍明钦同我结婚的这七年依旧心里有她。以后也会毫不犹豫的选她。
她自信的残酷,霍明钦确实选了她,自我得知她的存在跟他提离婚,他一句都没有跟我解释,所做的挽回都是表面的解释。
以为我会如以往一样安静的待在家里做霍太太,等他送他的爱人走后,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回来。
仿佛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摆件。
我是一个有感情的人。
余念再没有来过,霍明钦也许是知道了她来找我的事,那天晚上跟我说了句抱歉。
我没说什么,只把他的被子铺在了书房的沙发上。
自那天晚上后,霍明钦不在我床头站了,也不会随时刻意的在家人面前演戏了。
我也不再去恨他,虽然我依旧不喜欢他跟余念那种刻在骨子里的、肆意安排别人还以为是为对方好的想法,但我想着余念的病情便算了,我不是同情她,她也不需要我同情,我只是觉得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我很快就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