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纯属被鬼迷了心窍,等到冷静下来,他心头本就不多旖旎心思散得一干二净,至于想不想撤回这荒唐的提议,他的答案是无所谓。
她要是应下,他就带他回酒店,和那晚送她一程一样,到时候只是各盖各的棉被纯睡觉。
她要是拒绝,他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出乎他的意料,叶芷安什么都没选,独辟蹊径地反抛出一个问题:“我记得你说过你那儿是套房?”
这回应比上次的直接推拒大胆了些,但又好像没大胆到哪儿去。
纪浔也点头,“除主卧外,还有两间客卧,由你选。”
叶芷安对环境的接受能力很强,这两年几乎到了给她一张板凳就能睡着的地步,所以那俩客卧是什么样的,她一点儿都不关心,只是想知道:“纪浔也,这话你对多少人说过呢?”
能看出她是真困惑了,纤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扑簌簌抖动着,也传递出几分不安。
只是当时的纪浔也并未理解她这份惶恐的源头是什么,想当然地用自认为能安抚人心的措辞回应道:“你算是第一个,不过别担心,只是留你住一晚,我还不至于兽性大发,等你睡着偷偷去撬你房门。”
叶芷安只听见他前半句话,掩下心头的欢喜,“好。”
纪浔也看她两秒,忽而从鼻尖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去酒店的路上,车辆又少了些,冷清压过喧嚣,唯独雪色依旧重,昏暗的夜色都被染亮几分。
云际酒店给叶芷安的第一印象是贵,大厅正中央挂着一台巨大的吊灯,垂落的水晶像溶洞里堆积的石灰沉积物,敞亮的光束和镶了金的墙壁相得益彰,如昼般晃得人眼睛疼。
她抬起手,往额前一挡。
不凑巧,全被纪浔也看在眼里,“干什么呢?”
“眼睛要被闪瞎了。”
他隐约还听见一声:“好俗气的装璜,怎么不请我去设计呢?我性价比超高,还能打个折呢。”
纪浔也不知道第几次笑了起来,“那要是以后我自己开酒店了,就请你来设计,好不好?”
大概是昏头了,叶芷安竟从最后三个字里听出宠溺,除了点头外,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反应。
套房里的两间客卧布置一模一样,只是朝向不同,叶芷安不想让他觉得她对他别有所图,就选了间离主卧更远的。
床上铺着洁白的被褥,床垫又大又软,在上面玩闹,就和在蹦床上一样。
她孩子气的模样透过半开的房门被人尽收眼底,纪浔也一时觉得好玩,就没出声,安静等待着对方先注意到他的存在。
半分钟后,他亲眼目睹她和他对上目光后骤变的神色。
就像一只瘦小孱弱的麋鹿,保留着最为原始的天真,误打误撞下跑进一个满是豺狼虎豹的原始森林,哪怕已经害怕到闭上眼睛、做足示弱求饶的姿态,野兽们依旧有想要将她吞入裹腹的欲望。
很久以后,纪浔也回想起这一幕,万分好奇自己那晚究竟是怎么维持住的那副正人君子姿态。
“你看多久了?”叶芷安感到难为情,别开眼不敢看他。
纪浔也不骗她,“从你开始蹦迪那刻起。”
她脸瞬间红了两个色号。
纪浔也收了逗弄她的心,递过去一个纸袋,“给你准备了睡衣,试试合不合身。”
叶芷安跳下床,拖鞋都没穿,直接光脚到他面前,“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来酒店的路上,托人准备的,尺码不一定合身,辛苦你凑合一晚上。”
她立刻摇头,“不辛苦的,别说是睡衣,我披着麻袋就能睡觉。”
纪浔也没忍住勾起唇,又摸摸她脑袋,“女孩子就该被富养,所以昭昭小姐,以后对自己好点吧。”
这称呼太犯规了,叶芷安心扑通扑通地狂跳,感觉自己被粉色浪潮包围住,最后连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睡衣是烟粉色的,真丝质地,吊带睡裙睡袍两件套,走起路时裙裾翩跹,柔柔地拂过膝盖。
叶芷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蕾丝花边将沟壑完完全全地盖住了,领口也不宽松,就算弯下腰,也不会暴露太多。
站在镜子前确认自己的神色看不出超出正常范围的娇嗔,她才开门,小步挪到客厅。
成年男性的半截躯体毫无征兆地在她面前展现开,惊得她短暂地失去语言表达能力,只能傻愣愣地盯住那匀称分明的肌肉线条看,找回自己声音后,差点没像苏念一样对着荧幕里的帅哥模特发出一声声“哇哦”。
在对面呆滞的目光里,纪浔也只觉手里的衬衫扔也不是,穿也不是,索性保持原样,并回以直白的注视。
她个子不算矮,骨架恰到好处,肩背是薄薄的一片,皮肤很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梦溪镇罕见又珍贵的雪,昂起下巴时,又有点像真正意义上的白天鹅。
眼部轮廓和她不言不语发呆时恬静的气质极不相衬,不那么柔和,瞳仁是琥珀色的,被灯光一勾勒,清透明亮,鼻梁一侧有颗极淡的痣,唇形很漂亮,下唇中间有明显的弧度,形状类似花瓣,轻轻一动,仿佛就会有馥郁的花香飘出。
总而言之,是不算魅惑风清的长相,但也挺招人,尤其是在暧昧的氛围里。
比起她的局促不安,纪浔也见怪不怪似的,气定神闲道:“睡衣挺合身。”
叶芷安这才笑了笑,“谢谢你……明天我去干洗店洗了再还你。”
“你是觉得我能穿上它,还是能把它转手给第二个人?”
“那它要多少钱?我还你。”
纪浔也笑意不达眼底,“叶芷安,你从小到大就没收过别人礼物?”
叶芷安顿了下,“它算礼物?我以为——”
实在难以启齿,她用力咬紧唇。
她想起八岁生日前夕,消失了整整三年的父亲突然全副武装地出现在家里,第一次温声细语地问她这几年和外婆一起过得好不好,然后往她手里塞了个连吊牌都没有的毛绒玩偶,“乖宝,这是爸爸给你的生日礼物,回头你帮我和外婆说声,接下来这段时间我都不回来了,要她照顾好你。”
隔天,讨债的人就来了,家里的东西被砸了一半,抢了一半。外婆抱着瑟瑟发抖的她,轻声哄着:“不怕啊,我们昭昭最勇敢了,都会过去的。”
从那天起,叶芷安明白一个道理:所谓的礼物只是困住人的枷锁,在它送出的那一刻,就已经标记好了未来需要偿还的代价。
纪浔也点上她紧蹙的眉,“别想太多,说是礼物,就只是礼物,不需要你回报任何东西,非要还我点什么的话,那就多笑笑吧,亲爱的昭昭小姐。”
又是这个称呼。
叶芷安心跳猛然加速。
纪浔也又说:“要是明天你离开时,我还没醒,你就打这个电话,会有人来接。”
他绕到茶几一侧,修长有力的手纸捻住便签纸一侧,缓慢推到她面前。
叶芷安不想太麻烦别人,“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可以回去的。”
截至目前,纪浔也都没干过强人所难的事,对她,也不例外,眼皮一撩,嗯了声,“太晚了,你好好休息。”
叶芷安点头,回到房间后,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陈旧的笔记本,发了近半小时的呆,才在泛黄的纸张上写下几句话,熄了灯。
隐巷的菜色香味俱全,但对她而言,口味还是偏咸些,第一觉醒来时,舌头干巴巴的,不太好受,她披上睡袍,准备去厨房倒杯水喝,路过客厅,打眼到沙发上的黑影,腿实在长,都能横出一截,曲着的那条,形成耸立的山丘。
他为什么要睡在这儿?
叶芷安鬼使神差地朝他走去,等到距离不能再近后,蹲下身,低垂着眼看他。
四年前,她就觉得他长得太好看,尤其是眉眼,精致得挑不出丝毫瑕疵,嵌在整张脸上,却又不会给人一种阴柔的感觉,就好像他天生就该长成这样,是造物主最和谐的一次创作。
他的身上有股清香,具体什么成分,她没闻出来,将鼻子凑近些,估计是鼻息惊扰到了他,他很快皱了下眉。
叶芷安还没来得及屏住呼吸,就被他的长臂揽进怀里,一阵天旋地转,人直接飞到沙发上,压住他的身体。
她下意识扭动了下,结果被他紧紧摁住肩胛骨,蛊惑人心的嗓音扑进她耳膜:“听话,别闹。”
叶芷安全身都绷紧了,心里开始打起鼓,不过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丢出这句话的男人眼皮依旧阖着,睡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安稳感。
单方面爱慕着一个人好像就是这样,你不会去责怪他的含糊其辞,只会从他不明朗的话语或行为中揣摩出千百层含义。
一旦同样的情景交换,你却只会懊恼自己的词不达意,无法将心声明明白白地传递出去,一面又在庆幸还好他什么都不知道。
落地窗外晨昏难辨,在日光更加清晰前,叶芷安才从百思不得其解的烦闷中找回些困意。
迷迷糊糊入睡的前一刻,想的是明天上午没有课,也不用去打工,她应该可以睡得久些。
这一觉睡得也确实久,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客卧的床上,至于纪浔也,她没见到他,只看到茶几上多出另一张便签:【有事,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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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纪时愿屁颠屁颠也跟去了医院,只是还没找到时机问纪浔也是怎么认识这调酒师、两人到底什么关系时,注意力被岳恒全部占据走。
也就是鼻血事件发生后不久的事,岳恒跑到观月阁戏台上闹了出痴缠戏码,还当着不少观众的面,对着新晋台柱子深情表白一通。
这段视频还被有心人发到群聊里,平时和纪时愿不对付的公子小姐们开始冷嘲热讽。
【岳恒这情史也是够丰富的,才走了一个嫩模,就来一个戏子。】
【都还没和纪大小姐正式结婚,就把自己玩烂了,这要是婚后,估计会玩得更开,到时候可就有好戏看了。】
纪时愿和岳恒三年前订的婚,在此之前,两人的生活毫无交集,但纪时愿耳朵里经常会扑进岳恒的风月情事,一桩比一桩离谱,有时还能把她恶心得吃不下饭。
纪时愿气到想把手机丢出窗外,被纪浔也的声音拦下,“你现在拿手机出气,不如去岳恒面前,用手机砸他的脸。”
“脸可是那狗东西身上唯一的优点了,要是砸坏了,到时候举办婚礼,丢脸的还是我。”
“这会嫌丢人了?今天大清早去观月阁闹事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要不是我去拦下你,你是不是还打算把人戏台都给砸了?”
纪时愿还在气头上,硬是从堂哥懒散的语调中品出幸灾乐祸的意味,“你别光指责我,我这是情有可原。要是你跟岳恒一个德性,没准你未婚妻还会撕了你情人的脸。”
“我怎么不知道我有未婚妻了?”
纪时愿听乐了,“这话被温迎听到得气死吧。”
“老爷子没跟你说我们纪家已经和温家取消了婚约?”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要取消?”
“是纪书臣的意思,怕我结婚后,在外面花天酒地,娶的妻子恰好又是不依不饶的脾气,不仅遮不住家丑,还非要把那些风月腌臢事往外扬,给纪家光鲜亮丽的门户蒙了尘。”
“不愧是有经验的人,想得就是周到。”
纪时愿不过脑嘲讽了句,空气霎时沉寂下来,她后知后觉,心脏一噔,正要找话补救,纪浔也没给她时间,方向盘一转,换成去岳家的路线。
纪时愿一阵慌乱,差点去夺方向盘,“纪浔也,你想干什么?”
纪浔也不含情绪的眼风扫过去,“去给你退个婚。”
“你疯了?”他们的婚事还能是他们说了算的吗?
纪浔也不仅置若罔闻,还将车越开越快,在纪时愿惊慌失措时,凉凉笑了声,像在说:不想去就跳车。
纪时愿心脏都快飞出喉咙了,手脚也僵硬冰冷,自然不敢跳,哆哆嗦嗦地开口:“我的好二哥,有什么事情我们好好商量,别因为一时冲动——”
“你觉得我这是一时冲动?”纪浔也扯唇笑,“你和那姓岳的订了多久的婚,你就在我面前抱怨了多久,弄的我现在耳朵里全是那垃圾的垃圾事。”
纪时愿小声嘀咕:“那我也是没受住气嘛。”
“要你受着了吗?”
她闭嘴了。
纪浔也这才踩了刹车,将车停到路边,“你一个劲地跟我抱怨岳恒有多混账,自己的命有多不好,可这对改变你即将嫁给一个烂人有什么用,你有那浪费口舌的闲工夫,不如亲自出手斩断这不干不净的婚事。”
“你说得倒轻巧,可真正做起来,哪能这么容易,至少也得给我时间做足心理准备吧。”
纪时愿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反应,刚想再说点什么,注意力被脚垫缝隙里的一条红绳夺走,“二哥,你真有女人了?”
纪浔也斜眼睨她,“别在我面前发昏。”
纪时愿抽出一张纸巾包住红绳,“这难道不是哪个女人留下来的?老实交代,在我之前这辆车还坐过什么人?”
这车他有一周没开过了,至于一周前——
纪浔也脑子里闪过一张脸。
出神的空档,纪时愿已经分析起来,“绳子磨损得厉害,估计有了些年头,像手工编的,材质挺粗糙……”
她下了结论,“二哥,你载的这人不是我们这圈子的吧。”
纪浔也没搭理她,再次改变路线,将人送回老宅,下车前,纪时愿颇为贴心地说:“垃圾我就替你扔你,就当你送我一程的报酬。”
车辆开出去近三公里后,纪浔也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垃圾是什么。
纪家老宅离燕大不远,回酒店的路上会经过,纪浔也远远看到一道酷似叶芷安的身影,没给他时间求证,人先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树影中。
后来有几天,纪浔也都没见到她,直到周一下午,有事再次路过燕大,这次瞧见她的正脸,抱着一个纸箱,呆呆地站在校门口,像在等人。
纪浔也饶有兴味地盯住她看了几秒,视线里忽然进来一个高腿长的男生,短款羽绒服加牛仔长裤的搭配,脚踩一双黑色帆布鞋,眉目清爽干净。
他一把接过她手里的纸箱,两个人有说有笑地朝里走去,看背影,还挺相称。
赶在他们快要从眼皮子底下消失前,纪浔也摁了两下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