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伏景光站起来了。
复杂情绪下,他牙关紧扣,只觉身体全部的血液都冲向一处,连带着鼓胀青筋都微微痉挛。
绷紧的呼吸几乎让氧气断流,眩晕感涌上头脑,比‘想给眼前这人一枪’更加激烈的情绪碰撞着——
而后带着拳风,bang的一击砸进了水里!
他硬了,拳头梆硬的那种!
水花飞溅下,差点用脸硬生生接了这一拳的青年眼角一抽,心虚地清了下嗓:
“咳,生气了吗?”
“没有哦。”
从牙缝里挤出否定,男人那对上挑的猫眼笑眯眯弯了起来,背景却散发着黑气。
五月朝宫:“啊,但你的手可不这么想。”
戳了戳拽住自己衣领的手,五月朝宫其实也心有余悸。
他毫不怀疑,如果苏格兰真打上来,说不定明天上班他就要顶着熊猫眼被全公司围观。
而将这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想还知道心虚,诸伏景光冷笑一声,一把将人从水里薅了起来。
如同打捞一只不想洗澡却非要高台跳水的猫。
“如果你一定要在我·的安全屋挑衅我——”
未尽之意里掺杂的重点和威胁都不言而喻,五月朝宫选择暂时服软,湿漉漉的眼睛眨了两下,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抱歉,情不自禁。”
遇到苏格兰之后,他总想逗逗那抹莹白欲望,今天则更想看苏格兰本身的反应。
可无论哪一种,都像逗弄家门口的猫一样乐此不疲。
对这个情不自禁无语片刻,思及自己的猜想,诸伏景光还是心软松了手。
而当可怜兮兮的湿毛青年穿着他的睡衣,盘踞到他家沙发上时,诸伏景光低头瞅了眼手里的毛巾,发出重遇五月朝宫后不知第几声叹息。
“过来,我给你擦干。”
他走过去。听到近乎命令的语气,五月朝宫抬起头,将手里还在滴水的头发扒拉两下,趴在沙发上一伸手: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
这时候知道距离感了?
诸伏景光轻嗤一声,没再过问对方的意见,而是直接越过茶几,将长在沙发上的人抄了起来!
被强硬拎起后领的五月朝宫:“?”
不是,在公园那时他就想说了,苏格兰的力气是不是太大了?
都赶上咒术界的那帮无咒力大猩猩了!
任由毛巾盖住自己的脑袋,知道不宜反抗,黑发青年索性一边享受着服务,一边在那并不重的力道下,将声音打碎成起起伏伏的片段:
“前辈,你为什么…要加入组织呢?”
手都没顿一下,诸伏景光早就习惯了这一惊一乍的试探:
“组织给的比其他地方更多,又没有中东那么危险,你会没有我的情报?”
“还真没有。”
确实没有搜集苏格兰资料的青年感慨一句,望向置物架上一盆被照顾妥帖的仙人球:
“我想等你亲口告诉我。”
有关苏格兰的一切,五月朝宫都想要对方亲口说明。
他偏爱亲自种下种子,摘取果实,而不是从菜市场随便捡一筐外表光鲜的苹果。
只有知根知底,五月朝宫才会放心去咬。
短暂沉默后,他试探性问道:
“就比如,你之前在酒吧里为何对初次见面是那样的态度,可以和我说说么?”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才会让苏格兰在听到初次见面时,露出那种午夜档里‘嗝屁多年的负心汉活了还装作不认识我’的表情?
给他擦头发的手不动了,那对湛蓝看着青年头顶的发旋,沉默道:
“公平交易,问题换问题。”
被揉着头发轻轻摇晃的身子也顿住,“这不公平吧,前辈。”
扭过身去看拿着毛巾的男人,五月朝宫声音里都是指指点点:
“明明我也是当事人,怎么可以仗着我没有那段记忆就提价?”
诸伏景光不吃这套。他起身将沾湿的毛巾叠好放在一边,抱着臂俯视着沙发上的人:
“换不换?”
极为好奇的青年叹了口气,仰头与那双蓝对视,妥协道:
“当然,前辈想问什么?”
屏蔽掉那抹鎏金中潋滟的水色,想起上午发生的事,诸伏景光沉下嗓音:
“你的催眠不仅一种实施媒介,而且并不受距离影响。一旦成功也不会被外力突破,对么?”
“嗯?”
闻言,黑发青年怔愣片刻,旋即轻笑出声:
“竟然是这种问题……不错。”
没有被问及家底的冒犯,反而将这‘逾越’的提问视作更为亲密的证明。
五月朝宫伸出手指点在眼睛上,鎏金之下闪过一丝脱离人世的淡漠:
“催眠的话,我习惯用这里。不过遇到特殊情况就喜欢用——”
“这里。”
他将指尖沿着脸侧游移至唇珠,轻轻点了点。
“对视不用多说,而上午处理怪物时你也看到了,言语同样是催眠的一种媒介。
两种方式不受距离影响,但会随着时间慢慢削弱,所以在酒吧包间时我才会告诉你具体时限。”
贴心地留给对方消化的时间,几息过后,黑发青年摊开掌心,露出掌纹极浅的内里:
“但我有一点不明白,你是怎么发现,催眠不会被外力突破的?”
无论初遇还是上午的任务和战斗,他所呈现的能力,都是可以被外界因素所限制和干扰的。
尽管想要追求苏格兰,但五月朝宫也不会一下子将底牌全盘托出。
这不仅因为苏格兰身后还站了一个庞大的恐怖组织,而是对于除自己以外的存在,五月朝宫素来有着很强的防备心,是以他有很多东西在最初都未曾告知对方。
况且,将信息一点点透露给攻略对象,未尝不失为一种乐趣。
可现在,苏格兰却自己触及到了真相……
他是怎么做到的?
诸伏景光为他解了惑:“因为态度。”
“将任务和处置怪物过程中的细节联系起来,就能发现你对女性,尤其是母亲非常包容,会和孩子共情,而在怪物最后挣扎时——”
他斟酌片刻,沉声道:“说出的那句话,是你情绪波动的最高峰。”
没有明说,但五月朝宫已经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他神色如常道:“这只是巧合,是我放松了警惕。”
“是么。”
诸伏景光盯着那对灿金,一字一句:
“那——你又为什么会在我打电话那个时间洗澡?”
平时总是晚上九点给他打卡说要洗澡睡觉的人,怎么会突然改变作息,六点钟跑去浴室热水浇头?
“……”
嫣色的唇微微张开,五月朝宫终于撤下脸上的淡然,换上复杂神色,语调却上扬了些:
“有时候太聪明不是好事,前辈。”
并未从这话里听出威胁之意,诸伏景光反用黑发青年一贯的语气回复道:
“也未必是坏事,不是吗?至少你现在不想动手呢。”
看着那明显抽了一下的嘴角,诸伏景光被迫洗了个澡的心情都美丽起来。
可他并未再深究那份许是逆鳞的过去,而是换了个姿势站着道:
“而且假设这些都成立,甚至那份录音也未必会是全部真相。”
“椰奶酒,你就不怕我上报组织?”
——倒打一耙。
寂静在两人之间发酵。
然而在挂钟的指针走过十个格子后,没戴眼镜的青年忽然笑开,用一种柔和得好似鬼上身的语气道:
“可我们是共犯啊。”
心里咯噔一声,诸伏景光不动声色地提醒:
“知晓彼此的秘密,那才叫共犯。”
“但前辈已经把录音交上去了,就算找到了我的‘破绽’,看起来也从来没有上报过。”
黑发青年弯起唇角,连那一帘灿金都染了笑意:
“那么我现在就相当于知晓你隐瞒我隐瞒真相的事实,这总该是共犯了吧。况且——”
“我想对于组织来说,我们的相遇本身就是一个罪名了。”
“……”
略过暧昧,读到些隐藏意味的诸伏景光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
末了,他只得将叹息呼出,算是揭过了这一页。
罢了,椰奶酒的能力……确实超过普通人范畴。
不过仅论催眠,而不去计较那让重伤一夜痊愈的力量,在他脱离被柏油怪物突脸的环境后,倒也觉得还好。
卧底期间,诸伏景光听过不少奇闻轶事。而在警校时,同期的萩原和松田也曾提过,他们中途就读的一所宗教学校经常发生灵异事件,还能遇到很多怪人。
尽管他和降谷零只是将之视作友人闲暇间的说笑,但那对幼驯染确实会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想来五月朝宫和他们差不多吧。
至于剩下的,尤其是那怪物和……他最后看到的‘幻觉’,还是私下调查为好。
猫眼男人垂眸看着地板的纹路。
虽不清楚是不是五月朝宫做了什么动作,但总归拜这人所赐,琴酒最近对他真的放心了些,让他有机会提高与外界联系的频率。
毕竟按照惯性思维,卧底一般都是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
可他现在脾气爆得能立刻去训练场跟琴酒叫板,谁来质问他他就呛谁,黑麦回来了都得离他三公里远。
这些都是椰奶酒在自己脑袋上蹦迪的优秀成果。
“那么前辈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思绪被唤回,诸伏景光应了一声后斟酌着道:
“其实我也没记得太多。”
五月朝宫突然又道:“我是做了很过分的事吗?”
差点被自己呛到的诸伏景光沉默一下:“倒也没有。”
硬要说的话,救了重伤的自己,还没有把他的情况汇报给组织,椰奶酒就差这个组织成员的身份,不然诸伏景光都能给他找个神龛供起来。
这可是救命恩人,而且他自己……说实话,除了后续经常做梦睡不好觉以外,其他的都还不错。
“那是在一个雨天,我出任务受伤后从小巷抄近路撤离。”
他停顿一秒,将话说完:“之后就看到了你,再醒来人就在酒店里了。”
五月朝宫:“……就这么简单?”
诸伏景光:“就这么简单。”
……嘶,这听起来可实在不像什么正经的发展。
黑发青年紧抿着唇,不难想象这个中间环节会发生什么。
可他不至于那么‘饥不择食’,不然为什么饿急了也只是跑去酒吧,闻闻欲望算作果腹?
最重要的是,苏格兰身上的欲望尤为特别,他见过一次肯定忘不掉,为什么会失去记忆?
——等等。
难不成是因为……?
五月朝宫立刻追问:“你当时伤得很重么?”
诸伏景光想了下应该没什么破绽,便答道:“是,胸口的枪伤。”
“真是个危险的位置。”五月朝宫感慨。
“不过没猜错的话,我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去记忆了。”
将已经完全干了的头发往后一拢,五月朝宫熟练地将之挽成一个松垮的侧马尾搭在肩头,看着苏格兰低低笑出声:
“不早了,前辈,今晚我在你这里过夜吧。”
他说着便站起身整理沙发,徒留房主一个人懵在原地。
诸伏景光:“?”
你是知道了,可我还不知道呢!
对这戛然而止的对话吐槽不能,可诸伏景光已经习惯将椰奶酒和变幻莫测画上等号,是以在五月朝宫眼里,便是猫眼男人冷淡地点了下头。
这让前者笑意更深,灿金色餍足地眯起,映出仅在太阳下才有的光泽:
“别这么看我,前辈。和之前的猜喜好一样,这也是个猜谜游戏。”
“看看我们谁会先猜对。”
——谁先猜对,谁就略胜一局。
说罢,发表了比赛宣言的人自顾自缩回沙发,眼巴巴望过去,眸中期待不言而喻。
诸伏景光:……组织里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人?
认命地找来被子,然后见穿了他衣服的青年钻进他的被子躺在他的沙发上,而这一切都因为自己的一通电话……
算了,跟早上的三明治一样,就当给狗搭窝了。
打点好一切去洗漱,再出来时,看着沙发上的人似乎已然睡去,诸伏景光没有惊动对方,放轻脚步就要回自己的房间。
可在经过时,他还是为那蜷缩着的身影驻足片刻,视线停留在那未被发丝遮挡的睡颜上,心想这样的五月朝宫乖巧得完全不像。
“前辈,就像我对你做的试探一样,你也可以来亲自了解我的。”
尽管闭着眼但口齿依旧清晰,似乎睡了的人说着还掀开了被角——
诸伏景光:“……”
“碰!”的一声,诸伏景光立刻回到房间锁上了门。
随后他背靠在门上,听着门外传来的笑声,末了还是压住嘴角,无奈摇了摇头。
椰奶酒…五月朝宫身上的谜团太多,性格又任性多变,难以捉摸。
但——
垂下眼帘,诸伏景光忽然觉得,他之所以会不自觉追逐那抹灿金,其实是希望从五月朝宫身上找出一些证明。
无辜的、鲜活的,能够被从水中拉起的证明。
这份感情或许来自初遇后的感激,又也许是几小时前才从沉默的同情中升起。
但他明白,很多时候人的选择并不需要那么多所以然。
只是想,那便做了。
就这么简单。
忆起那在水中四散的黑发,怪物凄厉呼喊下僵硬片刻的手,以及此时此刻,躺在一门之外沙发上的人影。
蓦地,他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或许,自己真的应该像五月朝宫说的那样,亲自、细腻地去了解对方,而不是将其简单与‘组织派来的监视者’捆绑定义。
他需要看到这个人,完完整整。
并非从搭档的角度切入,也不去顾及曾经的雨夜。
而是要让其为自己所用,将组织的刀变成自己的刀,了解他,在意他,拉住他。
最后——
驯服他。
湛蓝猫眼闭起又睁开,并未开灯的卧室里,仅有屏幕光在闪动。
拿着手机,男人快速输入一串邮箱地址,而后在新建邮件的正文页面打上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