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有规定,无关人士不能进入。”纪安把单位打回的通知单递到祁洄面前,指着上面的字跟他说。
祁洄看了眼纸,再看向纪安,神色不解。
“只有结婚了,你才能作为我的家属去永明岛,”纪安继续解释,“如果不这样,你就去不了,得一个人留在这里了。能明白吗?”
祁洄略点了点头。
“那你想留下?”纪安给他选择,“还是跟我走?”
“跟你。”他没有犹豫。
“好,”纪安看着他眼睛,“那明天我带你去结婚?”
还是询问的口吻。祁洄看她,她认真地在等待着他的答案。以往,有任何安排,她都是直接下命令,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意见,或者,是无视了他的意见。
这回却有所不同。不过他还不清楚这种不同为何而来,也不清楚这个回复有何特殊之处。
“同意吗?”纪安又问。
祁洄没有迟疑,点了点头。
他应得干脆。纪安倒有些意外,但也没细思:“好,我们明天领证——这只是权宜之计,回来还能离。”
第二天,下了整日的雨已经停了。被乌云遮盖的暖阳回到原本的位置,散着它无私的温热,将阴湿的水渍彻底炙干,为他们的出行铺出一条安全的路。
“今天天气真好。”纪安开车,感受斜射而来的阳光的暖意,跟副座的祁洄说,或者,是在跟自己说。
车子去往市中心民政局的方向。
祁洄望向窗外,打量这一路的行人。抵达目的地时,他能明显感觉到这里的人和前边的人有所不同。他们的着装更加崭新、鲜艳,装饰着很多亮闪的东西;几乎每人,脸上也都挂着笑容,男男女女手挽着手,嬉笑打闹,似乎都怀揣着同一桩快乐的事。
“到了。”纪安提醒,带祁洄下车。
当被纪安领着加入那群人之后,祁洄就觉得有些格格不入了。他留心观察了一会,才找到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打扮、笑容、距离。
与那些行人不同,他们的穿着并不鲜艳。纪安仍旧是固有的打扮,从帽子到鞋面,全身上下黑沉沉的,就像在路边看到的黑色灯杆。他的着装也出自纪安的手笔,自然按着她的风格,也被包装成同款灯杆,黑沉的,暗淡的,疏离的,与旁人的明媚、光鲜、温情大不相同。
再次,是笑容。祁洄侧头,去看纪安的脸,她虽然也笑着,但是她的笑容,与别人的笑容,是完全不一样的。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却说不上来。
最后,是两人之间的距离。他们并排走着,肩膀与肩膀隔着两个拳头的宽度,不像别人那样紧紧挨着。如果不是纪安刻意放慢脚步照顾他的速度,他们之间的距离只会更加地远。
他们不在这群快乐的人的领域之内。
因此格格不入。
正想着,纪安忽然伸手来拦,迫使祁洄停下脚步。她笑说:“想什么这么入神?要撞到柱子了。”
被打断,祁洄才回过神来,看到了面前仅仅离他一臂距离的石柱。手腕被拉起,纪安带他绕开,调侃道:“你似乎有点呆……会让人情不自禁想欺负你。”
她的话语跟着笑容一并送来,十分自然地消除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祁洄模糊地察觉到,他们似乎融入了群体,在这个瞬间。
……
纪安带祁洄拍完照片,就去登记台领取表格。她包揽了所有填写工作,到了末尾,需要两个人的签名。
习惯性要帮祁洄填上时,笔头却是一顿,纪安想了想,就把表格推到祁洄面前,点着空白处,跟他说:“在这里写下你的名字。”
祁洄抬头看来,像是有些不理解。
“还是你自己写比较好。”纪安给他做示范,在横线处写下“纪安”二字,再把笔递给他,指着自己的签名,“像我这样,写你的名字。”
签字笔塞到手中,祁洄握住,他握得并不规范。纪安看着他生疏地摆弄,四指抓着笔身,大拇指再搭上去,攥了个拳头,笔就在拳心,像刚开始练习写字的孩童的握法。
他不会写字?
纪安看着他毫无章法的动作,心中有了猜测,刚想说算了,就看到他保持着那个奇怪的握笔姿势,开始在纸上写起来了。
所以是会写的?
纪安好奇,止住了帮他的念头,探头过去,仔细看他如何写。
他起笔落了一个点,位置有些高,再划下一横,一折,动作迟钝,还显得吃力。写下的所有构件七零八落,四处分散,各不相干。初看根本不知道写的是个什么东西,直到所有的笔划完整地出现在纸上。
纪安稍退一步,将那些远得几乎要“自立为字”的横折撇捺组合起来看,才发现他写的是“祁洄”二字。
当即有些哭笑不得,她实在不忍心告诉他,他费尽力气好不容易完成的两个字是无用的。
“……写得挺好的,”纪安先昧着良心夸了一句,才拿过新的表格给他,并把许复的身份证放到他面前,指着上面两个字说,“不过,你的名字是这个,得重新写了。”
祁洄皱眉,沉默地看着“许复”两个字,凝了好一会,审视的目光仿佛把那些笔划全都拆开了,并好好研究了一通。但最后,他搁下了笔,没有要写的打算。
纪安琢磨着他的表情,再联系那一手比学前儿童还要逊色的字迹,猜出了答案:“你不会写这两个字?”
祁洄眼睫一眨,没有否认。
纪安低声笑了下,抓住他的手,再屈起他几根手指,使它们搭配协调,共同合作,固定住掌中的笔。纪安将手掌覆在祁洄的手背,引着他去写:“我教你。”
粗糙的手套包裹着他的手,暖烘烘的体温隔着布料,传递到他的皮肤上。祁洄盯着纪安的侧脸,有些发怔,总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笔要这样握,”纪安带着他一笔一划地写,“一个字就是一个整体,写的时候不要分太开……你刚刚的字就有这个问题……”
祁洄完全没有用力。他的手虽然生得修长,骨节分明,透着与他本人相似的冷淡疏远的气质,但却是软绵绵的,全程被纪安带着走,乖顺得如他笔下的字迹,青涩、单纯、稚气。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融合统一,最后反映在他的行为上:有时会竖起尖刺主动攻击他人;有时又毫无防备地敞开自己,勾起他人的施虐欲。
真的有点呆。纪安偏头望他,与他对上视线,笑了笑又移开,握着的手指用力,把他抓紧,写下最后一捺。
结束后,相叠的手松开,带走各自的温度。
纪安拿过表格,填起其他信息,写着写着,想起他手腕处同样歪七扭八的刻字,就突发奇想:“你该不会只知道写自己的名字吧?”
闻言,祁洄一愣神,不知想起什么,拿起笔来,仿佛是要反驳她,亦或是证明自己。他仍旧用自己原本的手势,在纸上认真地写了起来。
纪安疑惑,凑近看,虽然笔迹仍旧青涩,但落笔走势比之前要熟练得多,像是练过很多回了。等了片刻,看到纸上新鲜出炉的两个字,纪安却是变了脸色。
他写的是——祁暄。
“……这是谁?”纪安看着那两个字,问。
祁洄低头,默然,对着纸上两个字发怔,两眼忽地濛濛。许久,他摇了摇头,茫然低语:“……不知道。”
……
“暄暄,你不记得我了?”
“为什么叫我暄暄?”
“你同意我这么叫的。”
“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了,你叫祁暄,我叫沈念安。我们是同桌。”
“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怎么会……祁阿姨呢?她是你的妈妈,你总说她最爱你了……有没有印象?”
“没有。”
“……刚开学的时候,我晕倒了,是你背我去医务室的,老师还表扬你了,我妈妈也请你到家里去吃饭……记得吗……我们一起种花一起写作业……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
……
久远的记忆拨开厚重的灰尘,回到她心间。纪安不由伸手,在“祁暄”两个字上轻柔抚过,停留一会,就望向祁洄,低喃:“也许,我们以前就认识了。”
他没在听,还凝望着纸上的字。
纪安去提交表格。刚走开一步,衣角就被牵住,回头去看,是祁洄,眼睛对着纸发怔,口中却不知在向谁喃喃发问:“……我有没有进步?”
与先前所写的“祁洄”二字相比,确实是进步许多。纪安弯了弯嘴角:“当然。”
***
领完证书,纪安开车载着祁洄返程。
祁洄摆弄着刚收到的红色本子,翻开封面,是他和她的照片。不,不对,不是他。照片上的人是虚假的面孔,不是真实的他自己。没有实感,他不觉得这张照片与自己有什么关联。
看了两眼,就失去兴趣,祁洄转向窗外。依旧是那些手挽手,亲密相贴的行人。
红灯亮起,车子停住,在马路上驻留片刻。这时,祁洄旁边的人行道上,有两个相贴坐在户外椅上的人,突然就抱到一块,嘴对嘴火热地亲了起来。
祁洄猛地扭回脸。
纪安被他突然的动作引去目光,就跟着看到了窗外的情况,愣了一秒,视线再转,看向祁洄。他沉着脸,很有些厌烦。
红灯过去,纪安启动车子。那对拥吻的男女被遥遥甩到车后,渐渐望不到了。但祁洄却不再转头看窗外了,颇像是被方才的事嗐住了,生怕再碰到同样的。
他似乎对嘴巴反应过度。
纪安想起前几回发生的事:喂他金鳞却被咬、夸他嘴巴好看反而惹他生气,更别说那天只是拿手指碰了下就恼羞成怒的……
过去的细节,如今回想,纪安才隐隐发觉:他大概很讨厌别人碰他的嘴巴,甚至仅仅是观看、谈论。
“之前我不知道,”纪安忽然开口,“以后不会了。”
祁洄望来,却是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