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府寿宴定在两日后,过寿的是今年逢九的姚老夫人。姚家主人有意大办,因此向全城有名有姓的人家都发了请帖,自然包括沈家。温升竹不敢叫舅父舅母涉及其中,精心编造了个理由叫他们留在万寿寺。
寿宴这一日,天蓝而亮,犹如一条流动的丝绸,笼在每个来往宾客的头顶。
温升竹代表沈家来,送了一架花鸟屏风,由崔冉和杜见春两人抬着,登记后随姚府下人送去库房。
姚府很大,曲径深幽,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行走间隐约有暗香浮动,崔冉摆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称赞到:“不愧是姚府,这连廊花园就像画儿一样,甚至还能闻到香气。”
她恭维得生硬,那仆人却与有荣焉,热情地为她解释:“这香气是玉酪酒散发出来的,这种酒是我家主人精心研制,味道清醇,而且无论擅不擅长喝酒,都是一喝就醉。”
“那岂不是少了许多喝酒的乐趣!”崔冉更是惊讶。
“虽然醉了,但却能把俗世烦恼都忘掉,净想起美好的事儿来,那又别是一番趣味。”仆人摇头晃脑,仿佛已经在这香气中醉去了。
“今日宴会,老爷招待各位贵客的就是玉酪。”
另一边,温升竹已经入座。
他今日穿了一袭艳丽绛紫色外衫,头戴暗金小冠,腰间配着玉环,身形一动便叮当作响。
面前有位侍女跪坐斟酒,盖子旋开,香气扑鼻,酒液晶莹剔透,落入杯盏之中如同琼浆玉露。
斟过酒,紧接着又上了几道果子冷菜,是为看菜。看菜上完,姚府主人便举杯邀大家同饮。
温升竹便也浅酌一口,以示尊重。酒液入喉,他便觉得有股馥郁的香气从唇齿间冲入肚腹,转眼间传遍四肢。酒劲立刻发作,他昏昏沉沉,连忙伸手撑住桌案,才不至于失态。
这酒有问题?
温升竹咬着嘴唇,直到刺痛驱散了他的昏沉,他才重新找回神志。他从桌案上撑起自己的身体,慢慢挺直腰背,看身边众人神色如常,才略微放下戒备。
“你是第一次喝这酒吧,”旁边一名年轻男人将他这样的反应尽收眼底,忍俊不禁,开口说道,“我第一次喝也是这样,一口下去差点连路都走不稳了。”
“你再喝一盏,适应了才能品出其中妙处啊。”他边说边为自己又斟了一杯。喝得习惯了,身体就麻痹了,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也不愿意分清现实与幻境,自然也不会像温升竹这样,努力叫自己清醒过来。
“原来如此,在下第一次喝这玉酪酒,见笑了。”温升竹朝他点点头,礼貌说道。
他本就不胜酒力,更是讨厌这种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因此连带着对这酒也敬谢不敏,下定决心以后绝不会再碰。
酒过三巡,今日寿星方才登场。
姚家老夫人叫一侍女搀扶着,颤巍巍走来。她今年已经六十一岁,头发花白,头脑也混沌了,喜欢热闹,又喜欢玩笑,见到这么多人朝她微笑,开怀非常。
她似乎有些耳聋,姚府主人提高了嗓门冲她耳边介绍今日宾客。身旁围坐的子孙亲戚也都纷纷上前大声祝贺。如此一轮完毕,崔冉也姗姗赶来。
她微低着头蹑手蹑脚地走到温升竹身后,垂手站好。刚一靠近,她就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温升竹身上似乎散发着一股馥郁的香气,这种香气比她刚刚在庭院中闻到的更为浓烈,浓烈到掩过了他鬓边簪着的一枝小叶海棠花,甚至也掩过了他今日所扑的香粉。
“你喝了玉酪酒?”崔冉眉头微拧,喝酒误事,而且在这馥郁之下,她还闻出了一股腐果的味道。
温升竹微微转了身子道:“只喝了一口,其余的尽在袖中。”
他轻扬广袖,随着他的动作那酒香就更加浓郁,甚至令人难以呼吸。
“你看他们,都已经沉醉其中了。”他嘴唇翕动,悄声道。
崔冉目光扫视一周,座中宾客觥筹交错,已经酣饮至忘怀,甚至有些已经衣衫凌乱。
再看温升竹,哪怕只有一杯,他也摇摇欲坠。此时正抬眼看她,眼底一片水色,面上浮现一层薄红,这抹红犹如他白玉脸庞上的一抹妩媚釉彩,与他鬓边海棠交相辉映。
绚烂的浅红之中,温升竹伸出一只白玉般漂亮的手,这只手握住了她的足踝,又一点点地攀上了她的小腿。
好凉,又好痒。
崔冉低头看去,温升竹口中叼着酒盏,半边身子都靠了过来。
香气更加浓郁了。
微凉的酒液已经溅上了她的下巴。崔冉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温升竹正背对着他,端坐着挟香果吃,一切都是幻觉。
崔冉眼中则是一片清明。
这酒很特殊,却不是妖物,她今日没带铜钱剑,因此什么时候中招的也不知道。
晃神空隙,寿宴已经进行到优伶表演。
长桌围成的方形空地之中,一人手持拍板,一人抱着琵琶,一人载歌载舞,三人打扮得很滑稽,虽穿斑斓彩衣,却袒胸露怀,行为夸张。
随着乐曲进行,又有两个小孩嬉笑打闹着从人群中冲出来,齐齐停在姚家老夫人前,朝她一鞠躬,吐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祝寿吉利话。
说罢又不知从何处变来一只挂着穗子的彩球,笑嘻嘻地踢着绕场一周。他们动作灵活多变,令人眼花缭乱,踢到哪里都引起一阵阵掌声与喝彩。
唯独崔冉觉得怪异,这两个小孩白脸红唇,腮边两团殷红,眼睛睁得大大的。犹如两颗不透光的煤球,笑声尖利,这股子活泼劲儿让她浑身不适。
若是杜见春在这里,估计说话要更加直接,这好像她亲手扎的纸童成精,瘆得慌。
彩球上下起伏,快得几乎形成一道道残影,越踢越高,越踢越高,最后一下子竟高高地踢到了二楼上。
随着那球撞入二楼立着的一架木头装置,当啷一声稳稳地落下,一道画卷从上展开,赫然是那幅《八仙贺寿图》!
姚府主人,是花了心思的。
姚家老夫人也笑不拢嘴,连连叫好,抬手叫过身边小仆,嘱咐她取几吊钱赏给这些优伶童子。
只是这还没有结束,随着画卷展开,四周不知从何处飘出些白雾,丝丝缕缕,由淡到浓,将众人围住,衬得宴会犹如天上王母寿宴,祥云围绕,犹如仙境。
不仅如此,寿宴已经行进至日暮时分,天边金紫色交织的霞光倾洒,丝竹之声骤然停止,万物寂静无声,只有大家的呼吸清晰可闻。
姚府主人见大家的反应,颇有自得之情,这是他花了大价钱请的西域戏法班子制作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这寿宴成为人间仙境。
至于仙境,自然除了流云烟霞,还应当有仙人前来。
此时丝竹管弦再次响起,侍女穿梭宴席之中,奉上烛盏,点点烛火跃动间,画卷上的线条也跟着开始浮动,清风掠过,烛火连缀成一条星河,画卷中原本定住的人物,竟然缓缓抬起了腿,走了下来。
线条浮动,枝叶婆娑,八仙驾着流云,衣带纷飞,各自捧着一枚寿桃,降临在凡间。
寿宴此时到达了最高潮。
再看座中宾客,早已被摄住心魂,大气不敢出,只恐眼前景象是自己的南柯一梦,一不留神梦境便会逝去。
只有崔冉还保持冷静,她似乎已经知晓其中关窍。
与此同时。
花园之中,借着假山树木掩映,杜见春一点点展开了手中的画卷。
丝绢在晦暗的日光中散发着淡淡的光泽,青山雾霭,王母仙桃,铁拐李、张果老、蓝采和……她眼睛死死盯着一寸寸展开的精巧图画,一个个看过去。
突然,她目光一顿,预想中那块特殊之处,竟然空空如也。
韩湘子,不见了。
杜见春不由得冷汗涔涔。
早在一个时辰前,她与崔冉将屏风送进库房。半路上,一个有小臂长的简陋纸人从崔冉袖中飘出,掉在草丛中。
不多会儿,有几人经过,它便飞起来,看准时机,紧紧贴在一个衣着华贵的小童的脚后。然后借着小童步伐交错的阴影,藏住自己的身体,快速爬上他的袖子,一个扭身,滑进袖中。
它认得这个小童,圆脸细眼,叫人跟着哄着,正是姚家最小的孩子。
而这个纸人,则是沈天野附身而成。
半日前。
杜见春恋恋不舍地递给崔冉一只纸人,叮嘱道:“这是我之前用剩下的,就这一个了,可要小心点用。”
这纸人跟了她很久,因为太小一直没派上用场,犹如鸡肋。如今崔冉说她有一个亲密好友需要纸人寄宿魂魄,她便大方地拿了出来。
事实虽然是这样,崔冉也不白拿,翻遍全身,抠出来一块碎银给她,当作谢礼。
沈天野由此有了“身体”。
等到他俯身其上,这小纸人竟然迎风变长,长到小臂长短才停止,沈天野操纵着新身体,伸伸胳膊踢踢腿,又爬到桌子上将茶壶举了起来。
这一套动作看得崔冉眼前一亮,捏着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便打量便提议:“不如我们叫他去探探姚府,顺便将那画拿出来。”
沈天野坐在她手心里乖巧点头,他去过几次姚家,对那里的地形算得上熟悉,找到姚府主人更是轻而易举。
杜见春也十分支持,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哪怕它是纸人。
温升竹也没说什么,他想起崔冉曾经在鼠婆那里也是以一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拿”走了一块太岁。
就这样,步移影动间,许多身影从沈天野头顶匆匆走过。却没有人注意到,小主人的衣袖里面,贴着一张轻薄的纸。
悄无声息的,一步一步的,沈天野抓着小童的袖口,跟着他见到了姚夫人。
在这之前他从未见过姚夫人。
第一眼看过去,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姚夫人长得十分漂亮。
她的眉间笼罩着轻愁,正在举着一柄小巧的剪刀,修建着瓶中的芍药花枝。
咔嚓,咔嚓。
翠绿的汁水从她剪刀中滴落,汇聚成粘稠的一小滩液体,染脏了她轻薄的纱衣。
好像美玉沾染了别的色彩,有些突兀,却又因此变得更加美丽生动。
这样的美丽,为何从未从别人口中听说过呢?沈天野有些疑惑,可他很少在乎有关女人容貌的传闻,因此很快就将其抛之脑后。
很快,他便注意到,姚夫人的腿边,正摆着一只熟悉的木盒,《八仙贺寿图》就在其中!
沈天野从小童身上飘下来,他弯折身体,变成了一朵纸花,点缀在芍药的枝头。
然后他朝着姚夫人缓缓展开了花瓣。
花蕊之中,粉末轻扬,充斥着这一方小小空间,同样沾染到了姚夫人、小童的身上,以及那只木盒上。
粉末是杜见春用来辨明踪迹的东西。
沈天野做完这一切后,她便沿着踪迹,一路摸到姚夫人房中,偷偷换走了木盒中的画卷。
在寿宴开始之后,丝竹之音奏起,她也成功地绕开了纷乱的人群,找到一处僻静的假山躲起来。
然后,她展开了画卷。
看到了那一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