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老子说的话权当放屁了?”塞维亚这句话极冲,尧离一缩,住了嘴。“你刻意不答我,”塞维亚道,“我姑且算你长辈,你爹妈都是有教养的,怎的不教你尊重人?先前可怜你伶仃一人、忍让你自行其是,如今看来,连羲瀛人都教不转你。”
“大哥他不是这意思——”
“努尔。”塞维亚喝止了身边人。
尧离挨了训,垂着头。他觉察到自己眼神不对,一时连目光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于是试探地开了口:“抱歉,左将军。”
尧离头回像个孩子、露出怯来。塞维亚有些好笑,依旧板着脸,看他能捡什么话说:“错哪儿了?”
“我问得太多,不知您不喜谈蛊,无意冲撞,还望海涵。”
“没事儿,大哥他没有生这气。”
塞维亚瞥了努尔一眼,转而道:“还有呢?”
“我不该拿看实验品的目光看您。”
塞维亚一双眉抽了抽:“还有呢?”
“……我怕今日不来,塔吉拉那便又要剥您的权了。”
原来先前塞维亚劝塔吉拉那的几次,皆被尧离记在了心里。塞维亚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道:“你自身尚且难保,竟忧心我这身在朝野的。老子的事需得着你个小伢子管?”
“抱歉。”
“不是教你道歉。”塞维亚失了脾气,哑然道:“你可知道,你昨日蛊发,正是那敕勒花引起的?”
“我知道。”
“草原上最多的就是敕勒花,你待在这里只能是死。”
“我尽量活久些。”
“……你父亲不希望你这样。”
“可我母亲希望——她用死告诉我了。”
这番对话里,尧离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塞维亚脑海里一闪而过:
“你要推翻女帝?”
尧离不置可否。
塞维亚覆了一身虚汗,追问道:“这便是你找令鹘家主商榷的事?”
“川穹子同您说得倒挺多。”尧离答得是似而非,补充道:“您说对了一半儿——未掌握应对不死之身的方法,羲瀛尚且不能同女帝抗衡。我不过是一步死棋、拖延时间罢了。”
“初次身受女帝之血、有些激动,以为离破解之法又近一步,问得不顾您的想法,委实是我的问题,不过——”尧离的字句咬得极诚恳,要将人卷进去般:“我们需要您。”
塞维亚沉吟:“什么时候?”
“半年。我将联络乞族旧部、拉拢其余势力,待羲瀛发兵、里应外合。我会设法成为塔吉拉那的身边人,伺机取她性命,到时城中大乱——”尧离话锋一转,“在那之前,请您保留您的权。”他将此话说得极深长:“请不要以权犯险了。”
塞维亚想起刚到羲瀛时发达的景象——边隅小国在数十年内取得如此跃进,再过半年又会拥有何种力量?他一时有些发翁:
“即便我要管你?”
“即便您想管我。”
“你身在前堂,如何与旧部联系?”
“所以我们需要您的协助。”
一个身形从侧门闪出,塞维亚认出了来人:那是几日前血肉模糊地被抬走的也菊。那女人一改平日素净打扮,用绷带裹住上身、前襟大开,胸口几朵樱花格外扎眼。她腰间别了把长刀,走得稳当、未受伤似的,塞维亚心下生疑,开口道:“那日堂上受罚的不是你?”
“左将军好眼力。”女人笑道,“不过,受罚的确实是也菊。”她伸手向后颈、转腕按住关窍,施力将头皮从后向前地揭开,“也菊”的面皮纸一样剥落,白发赤瞳赫然显现。
塞维亚一惊,下意识往腰间探刀,努尔贝阿见状,不动声色地按住了他。
“在下令鹘鬼,乃羲瀛令鹘家二代家主。女帝怀疑我的身份,三五番地召我上堂。”令鹘鬼道:“牠们探不出虚实,索性将‘我’打了半死——‘也菊’的身份算是不能用了。如今,在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与乞族旧部合谋,谋成而隐。”
塞维亚神色一沉,质问道:“你既为一宗之主,何必以身犯险?即便篡了那女帝,对羲瀛又有何好处?你究竟有何目的?”
令鹘鬼神色幽幽,鬼魅一般上下探看:“羲瀛地势动荡、灾瘟不断,不宜久居。我身为一宗之主,向外寻找出路,将草原和而谋之,为的是族人有个栖身处——左将军,您作为律族的少宗主,想必能明白在下的苦心吧?”
不止。
塞维亚暗觉不对,又说不出所以然,点头作罢。
正当塞维亚手上卸劲,只见刀光乍现,令鹘鬼向前突袭,直劈塞维亚腹上六指:“左将军,你不认得我,我可早便认识你——”
几乎是一瞬,塞维亚搡离了身边的二皇子。
“这位宗主——我与大哥都未曾见过您,哪里来的恩怨一说呢?”努尔贝阿堪堪稳住脚跟,急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我令鹘鬼恩怨分明,哪有什么误会?他做了亏心事,就别怕遭报应!”
令鹘鬼刀刀取人要害,塞维亚几番闪躲,也未能想起在哪儿结了这梁子。他终于感到烦躁,向袖中抽出一把黑刃,手起刀落——
吭!
令鹘鬼的长刃登时断作两截,断身落在地上,发出极刺耳的镗朗声。她不肯撤力,柄身仍握在手中,耳边翁声大作,腕上不一会儿便流出血来:“我已战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塞维亚哑然: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反复无常的女人——才说要复兴羲瀛,转眼便慷慨赴死,真是癫极!他流畅地将刀收回袖中,无奈道:“我年轻时确实做了不少荒唐事。可你二话不说便是一顿砍,我怎么知道错在哪里?”
令鹘鬼眼中的杀意一颤:“……你元是这般明事理的?”
“方才那一刀我收了力,你双手未废已是万幸。我没有杀你的想法,把刀放下吧,讲讲你此举的原因。”
令鹘鬼自知失利,依依不舍地放了刀:“你可还记得叶芝兰?”
塞维亚一愣:当时几番思索,却偏偏忘记了那川穹子说过的话!若不是令鹘鬼早年与叶芝兰交好、情谊甚笃,敏珠又怎会将妻儿安排到羲瀛去?
见他恍然,令鹘鬼诡笑起来:“看来你想起来为何了——当年我为谋复兴、入京留学,寄住芝兰府上。芝兰长我四岁,达古通今、明辨礼义、是性情中人,我处处以她为榜样,希望能成为如她一般的女子。她敢做敢为,为嫁心上人,不惜同家里写了绝笔,我虽有担忧,最终也未横加阻拦——结果呢?你横插一脚,破坏她生活。早知一腔深情都被薄情负,我万不能见着她堕入深渊!南下羲瀛,芝兰起初是茶饭不思,后来便在夜里耍枪吊嗓,多年郁结,她的身体早已亏空,此番折腾,更是一病不起。我百般照料她,方才有了些活气,她倒好,死了男人便跟个丧犬似的,避着我求死!”
“家主,你我身在局外,还是莫要评判的好。”尧离的声音透出几分悲恸,他极快地同令鹘鬼递了眼色,挡她于身后一臂远,转而向塞维亚道:“女帝当政,大兴土木,荒淫无度,百部苦不堪言。祭猎盛行,不论人畜,皆如草芥。桩桩件件,绝非为大局着想——左将军,您是先帝养大的草原人,您协助先帝开创了这份基业,对这片土地的羁绊自然远超于我,又怎甘心草原被引向毁灭?您当年与父亲合谋复兴,想必正是不愿见凋敝之现状。东下数载,我仍选择回归故土,正是要为后人开辟一条通往未来的道路。”
塞维亚并不否认,只是开口道:“你未免想得太容易。”
尧离又道:“我之所为,纵是无法真正摧毁女帝之政权,也会为有志之士注入抗争的勇气。我相信,与您合作是千千万万个‘我’都会做的选择……左将军意下如何?”
“我会向女帝告假五日。”
尧离莞尔:“那便拜托左将军领路到旧部了。我与二皇子在此等候您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