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瀛的侍女悉数涌上堂来,皆乖驯地垂着首。尧离未听懂似的,直到来人轻轻唤了几声“大人”,才终于回了神。他拄着佩刀要站起来,一双腿却仍接着地,使了几回劲,血色霎时浇透了大半边!几个侍女伸手搀他,摸到他身上淋淋的冷汗,差点惊叫出声。
塞维亚感到难以待在此处。
他试着冥想,却迟迟无法集中精神。他有些困惑:他从来不是一个仁慈的人,轻易地取过许多人的性命;他做惯了刖足劓鼻的行当,沾的血不论男女老少。成为不死之身后,他连痛都不晓得。
可如今看尧离凉气倒吸、拄刀的手像要攥出血来;看他的眉拧作一团、眼泪断续地敷了满面;看他的喉结滚了又滚、咽下去不知是骨是血;看他埋头掩饰颤抖的唇、周身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
塞维亚开始有些痛:
起初是上腹,然后是胸口,最后哽在喉上,贯通了痛。
他觉得乱,耳边磁似地响,一时间坐立都不是。
作包扎的是一笑面侍女,唤作川穹子。她偶然抬了首、赶紧又埋下去,咿咿呜呜半天、说不出话来,反复了三四次,脸上不一会儿也全是泪了。
“谢陛下。”羲瀛的女眷们簇拥着出了前堂。
殿门开合,珠帘的余影斑驳地洒了一地,衬得塔吉拉那神色沉沉。
笙箫起、歌舞又升平。
塞维亚向女帝辞行时,晚霞已烧红了半边天。刚出殿,几个副将便迎了上来。打头的是努尔贝阿,刚要开口,见塞维亚脸色不对,便招呼左右闭了嘴,拢着他喝酒去了。
“东窗之事”是女帝剥夺兵权的开端。七年迄今,纵是他左将军的麾下也只剩半数。这几个副将随塞维亚一路戎马,是当年打江山时结下的生死之交。酒过三巡,他们从当年意气封侯、谈至如今半军入土,言至伤心处,这帮四十来岁的老爷们儿都连鼻涕带泪地,左一句“这婊子”右一句“那婆娘”地骂起塔吉拉那来。
塞维亚这天格外话少,只闷头喝。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这些个皆以妻儿为由告了辞。塞维亚于是叮嘱努尔一一送回。
月上梢头。
塞维亚仍只是一杯杯地饮着。
他是老乞颜丢给先帝的孩子,随其云游,他事先帝如事父,和本家并不亲近。当年戎马,他同右将军结成了过命的兄弟,如今却也行得有些远了;卫将军且祢兄弟,为社稷江山多年劳顿,忠义两全、尸骨无存;他的双胞兄弟敏珠、前朝左相、他最投缘的人,也是那女帝一见便倾了心的人,只剩一抔黄土;他的挚友与发妻那逻因、当朝教主,谋反平叛,刀下忠臣无数……已然回不去从前。
塔吉拉那忌惮塞维亚,在中心城为他置办了最高级别的府邸,他闲置着、不愿去。
他时常在想,倘若当年没有让努尔领路到城外、与那人相见,是否结局会有所不同?
塞维亚终于有了些醉意,他向店家付了钱,出门吹风去了。
塔吉拉那像是找到了玩物。
接下来半月,塔吉拉那隔三岔五地在堂上作起祭祀来。有时是一曲完后,有时连听完的耐心都没有。这已然不合教里的规矩了——塞维亚几番劝阻,女帝有教主撑腰,对他不再如从前般忌惮,最终都以无济于事告终。最大的成效,不过是他的兵权愈发少了。
塞维亚不是没有找过那逻因。抵达住处时,那逻因往往正处理堆积的事务、伏案撰文。那逻因向来是办起公便不理人,塞维亚早已习惯这种等待:从前也百无聊赖,于是幻想房中变得新鲜、初来乍到般四处打量,那时还有开玩笑的余力、笑称“夫人这般用功,我便指着你养了”——断然想不到会有如今这般、如芒在背。
府上炉火添得旺,塞维亚抓不住开口的时机,等得倦意袭袭,无形的弦也依旧紧绷着。二人实力自幼相当,独处时、塞维亚并不惧怕那逻因。塞维亚暗自盘算他发作的可能,一面思索如何让他应下请求:若是直接答应,自然再好不过;若是不答应,索性放手一搏、逼他就范。那逻因倨傲、不设近卫,到时要对付的只他一个,至少也有五成的把握……
“怎么,终于要归服于我了?”似乎看穿了塞维亚的想法,那逻因出言打断了他逐渐骇人的思绪。
终于得到机会,塞维亚直入正题:“塔吉拉那堂上胡为,你任由她去,不怕坏了你一教之主的名声?”
那逻因不歇笔墨,笑道:“爱卿这是言此意彼啊——何不直说‘求教主为尧离求情’?”
塞维亚坦然:“求教主为尧离求情。”
那逻因笔头一顿,抬颌视之,目光灼灼:“可以。你给我上一回,我便卖你一回人情。”
“告辞。”
尧离的泪腺似乎很发达,吃痛时,他的双目旋即蒙上一层雾,稍一悚便从眼眶里滚出来。女帝似乎很享受这点,前堂的女人们也发现了。她们开始刻意放缓落刀的动作,入刀后转腕旋柄、加大走刀力度,更深地剜出痕来。她们有意不让尧离仰头隐藏,拧着他的下颌,看他强忍的泪渐渐连成线。
那逻因偶尔来堂上听戏,劝阻的几回仅在当日有用,塔吉拉那隔日便又作起妖来。
终于,尧离报了病,连着几天没来堂上。
尧离有几天没来,塔吉拉那便发了几回疯。起初她只是草菅几条轻贱的命:一次赐死了三个上贡的牧民,一次流放了两个乞族奴隶。后来她愈发古怪,扣下了两个境外来朝的使者:一个鞭死狱中、皮开肉绽地挂在城墙上,遭了几天风雨;另一个纹了满身神像,一张皮被浇油生剥了下来。最后她甚至传唤来了羲瀛随行的侍女,挨个儿掴了三掌。管事的也菊受了十来杖,血肉模糊地被几个哭哭啼啼的同伴抬了回去。
这是尧离抱病不来的第五天。塔吉拉那没来由地诡笑起来,这笑声极刺耳,像要穿透这殿宇、传到别院中去:
“左将军,你代我去别院看看,如何?”
塞维亚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