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江再云恨不得下一秒就能快进到看牧青演出的日子，但很不幸，作为一个社畜，在那之前她还有大把活要干。

工学院H楼的小会议室里，空气非常凝重。

江再云坐在长条会议桌的这一边，长长的桌边只坐了她一个人，对面一溜排开，坐着四个学生。

今天是研究生毕业论文RP[1]审核的小组会议，按照工学院的流程规定，每个研究生需要提交一份初始计划，学院根据报告的主题和方向将学生分给适配的导师，再由导师给出具体的修改意见，通过后才能正式开始。

江再云今年分到了五个学生，分配下来后，她第一时间就把修改意见发了下去，并通知他们在今天开会前改好上交，然而直到今天上午，也只交上来四份，还有一份是会前十分钟才刚发过来的。

把刚交上来的这份RP看完，江再云从平板上抬起头，对面五个学生的神情仪态在她眼中一览无余。

做学生的时候没发现，做了几年老师，江再云有时觉得，即便不看长相外貌，只看这幅对待课业的态度，也足以分辨各个学生的背景来历。

例如现在，最右边这个靠在椅背上，浑身上下写满了“chill”的男生，一看就是斯维利亚本地人，此君前两天给江再云写了邮件，说自己的RP估计无法按时完成了，申请延后一周。

他左手边这个刚刚一直拿着手机在刷，直到江再云抬头才不紧不慢地把手机放下的男生，则是美利坚人。

最左边的意国男生视线看向窗外，眼神空茫，早不知神游到哪儿去了，完全不在意老师正在看自己的RP。

他旁边的天竺男生则眼睛紧盯老师，见江再云抬头，第一时间对她露出一个殷勤的笑，“教授。”

他的声音惊动了坐在江再云正对面的学生，这是五人中唯一一个女生，是个中夏人，见江再云看过来，她倏地放下已经被她抠得通红的手指，神情中带着一望可知的紧张。

“不错，这次交上来的比之前都有进步，不过还是有几个地方需要说一下。”江再云依次说了说各人的问题。

天竺男生和中夏女生都完成的不错，江再云只提了几个在之后的实验和数据收集中要注意的事项就都通过了。

意国男生虽然在会议开始前才踩着ddl交了稿，但总体质量还可以，江再云把几个还能改进的地方略说了一下，也给了通过。

斯维利亚男生RP还没交，江再云提醒他记得在新的ddl截止前交稿，又说了几句“遇到问题就给我写邮件，或上班时间来办公室找我”之类的话，就放了过去。

最后来到美利坚男生。

“Steven，你的RP没有通过，需要重新修改。”

“为什么？”名叫Steven的男生脸上流露出明显的错愕，显然没想到自己竟然是唯一一个没通过的。

江再云给他留了点面子，“虽然学校不禁止你们在写论文的时候用TalkGPT，但你们自己用的时候要多注意。”

对于学生在作业中使用TalkGPT等人工智能这件事，目前各个大学的态度不一，有些大学旗帜鲜明地出台了政策全面禁止，检查得非常严格，一旦查出来学生在写作中使用了AI软件，就要扣分、挂科甚至按照抄袭作弊处理，但江再云他们学校倒不在其列。

要江再云说，其实再怎么严查也没用，毕竟这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事，TalkGPT出现后不久，就有学校开始使用专门针对这种AI软件的检测系统，然而之后很快又出现了专门针对检测系统的改写软件……简直是一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戏。

这一通折腾下来，除了这些做软件的公司赚得盆满钵满，学生和老师没落着一点好处，这些软件可全都是要钱的，本来做学术要花的钱就够多了，这又添一笔。

因此，虽然原则上不鼓励学生在作业中使用AI，但一般来说，只要文章是自己写的，有自己观点和想法，用AI找找素材和灵感，或是写完之后把语句润色一下之类的事情，江再云就算看出来了，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道。

但话虽如此，有时候她就是再想放过，也确实是没法闭眼。

美国男生全然没有被老师点出自己在用AI写RP的尴尬，一脸茫然地问：“要注意什么？”他甚至还带着点理直气壮，“学校没说不能用GPT啊……”

他顿了顿，见江再云表情严肃，心里开始有点发虚，像他这样的学生，天然就能发现哪个老师好惹，哪个老师不能糊弄，江再云年纪轻，脾气又好，他并不怕她，但他也知道，虽然在系里资历最浅，但这并不代表江再云没有真才实学，她不是那种自己能力一般，还动不动想找茬拿捏学生的老师。

论文发表就不说了，江再云手上还捏着好几个项目，之前学生们聊天时，就要不少学生都表示，希望毕业论文能分到她手里，这样在写论文期间，能有机会去合作的公司实习，运气好的话，毕业就能直接留下。

Steven也有此打算，他想进A公司，A公司是斯维利亚最大的通讯企业，总部在隔壁M市，薪资福利都很好，对于本校毕业生来说是数一数二的好去处，而江再云正好和A公司有一个合作项目。

因为这种种原因，Steven的气焰和声音在江再云的注视下慢慢变小，“难道是学校突然不允许我们用GPT写论文了？不可能啊——”说着，他的眼神开始往神游的意国男生身上瞟。

见男生就差没把“那他也用了GPT，他怎么能通过”写在脸上，江再云心中不禁有些无语，忍住扶额长叹的冲动，她把平板转了个方向，推到男生面前，用电容笔轻轻点了点屏幕上自己用红色圈出来的位置。

“这本书，还有这两篇论文都是假的，是GPT杜撰的文献，这还好是被我发现，如果是到时候被审查委员会的人发现，后果会很严重。”

和在写论文期间使用AI这种暧昧议题不同，使用虚假文献是板上钉钉的大问题，旁边的天竺男生插嘴问：“如果被查出来会怎么样？”

江再云把平板收回来，“去年药学院那边查出来一个，直接判了不合格，要重修一年。”

她并不疾言厉色，语气也还平静温和，但学生们显然意识到了厉害，天竺男生“哇”了一声，旁边的中夏女生没说话，抠手的动作加重了一下，疼得“嘶”了口冷气，就连刚刚还在神游的意国男生回了神，只有斯维利亚的男生依旧不为所动。

作为当事人的Steven当然也被这严重后果吓了一跳，他脸上的悠哉自在收了起来，老老实实地说：“我回去就改。”他看向江再云的平板，“YUN，能不能把你批注的文件发我一份？”

“可以。”江再云把文件给他传送过去，让他回去把RP改好尽快交上来，然后问了一圈，确定没有学生再有问题，毫不拖沓地结束了组会。

四个男生都很快离开，只剩下那个中夏女生走过来，对江再云说：“YUN，我想问问你关于PhD申请的事。”

这个中夏女生名叫李珏，这一届研究生班有三个中夏人，她是其中唯一一个女生，学习很勤苦，江再云对她印象不错。

李珏入学不久后就找江再云询问过关于读博的事，态度明确地表示她想在研究生毕业后继续攻读博士，因为这个原因，江再云平时对她的要求比对一般学生更严格一些。

江再云放下手中的杯子和平板，“你说。”

李珏神情忐忑，似乎很怕被拒绝，“我想请你做我PhD申请的推荐人，帮我写推荐信，可以吗？”

“可以啊，没问题。”给学生写推荐信本来就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只要是能答应的，江再云都会答应，今年李珏是第一个来找她的，加上她对这个学生的印象也好，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你申请了哪些学校，需要我交推荐信，到时候发邮件告诉我一下。”

“谢谢老师。”李珏露出一个松了口气的笑，她是个清秀腼腆的女生，笑时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犹豫了一下，她又问：“明年我们系会招博士生吗？”

江再云闻弦歌知雅意，不同于很多地方读博还要交学费，斯维利亚的博士比起读书更像是一份工作，非但不收钱，还会有工资，不少想继续读博的中夏学生都想留在本校，她自己当初也是这么做的。

“明年会有两位博士毕业，所以应该有两到三个名额，你可以关注一下，明年一月份左右，系里会在官网上发布正式通告。”

李珏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问了出来：“YUN，那你的组里会招新人吗？”

她最想进江再云的组，除了众所周知的江再云组里有项目，不缺资金和攒人脉的机会之外，也有江再云和她同为中夏女性，感觉上更加亲近的缘故。

“应该会招一个。”江再云明白她的意思，但并没有直接给出什么承诺，“我必须诚实地告诉你，按照往年的情况来看，竞争会非常激烈。”

并且因为这几年就业压力越来越大，博士的竞争颇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明年应该也不例外。

“那如果拿不到系里的资金，走Z奖可以吗？”李珏追问。

Z奖是中夏留学基金委员会专门提供给品学兼优的中夏学子在外留学，尤其是攻读博士的奖学金，很多拿不到国外学校资金的学生都是通过这个方式读的博，不用自己出钱，大部分情况下，外国老师们也都很乐意得一个“免费劳力”。

“理论上说是可以的，学校和系里都有拿Z奖读博的先例，但据我所知，Z奖对研究计划要求很高，如果你有这方面的想法，可以尽早开始写研究计划。”江再云有一个小两届的师弟就是拿的Z奖，去年毕业后回国进了某个大厂，她道：“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都可以来找我。”

送走了李珏，江再云先回了趟办公室，把东西放下，拿起杯子去茶水间倒咖啡，一出门就遇上了对面正好也推门出来的系主任玛瑞娜。

玛瑞娜是个五十多岁的斯维利亚女性，留着一头浅金色的柔顺短发，性格端庄严肃，平素在系里很有威信，也是导致江再云的办公室当初被“挑剩下”的“原因”之一。

“玛瑞娜。”江再云和她打了声招呼。

“YUN，你也去倒咖啡？”玛瑞娜看到江再云手上的杯子，“一起？”

江再云应了一声，和玛瑞娜一起走到茶水间，之前的南美洲咖啡豆终究没能在玛瑞娜回来之前被喝完，还剩下小半袋，玛瑞娜拿小勺铲了几勺咖啡豆煮上，问江再云：“你现在忙吗？”

“还行。”江再云说，今天下午的主要任务就是开组会，因为晚上要去看牧青的演出，她没给自己安排什么太重要的事，“刚给今年分给我的研究生开完组会。”

“那等会要不要一起去外面晒晒太阳？”玛瑞娜透过玻璃看了眼窗外，“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可以来一场小fika[2]。”

1.RP：Research Proposal，类似于开题报告

2.Fika：大家聚在一起喝咖啡、聊天、休息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