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号,下午五点半。
今年的夏天格外的潮。
石门市的夏天总是闷热,本该刮起凉风的下午,却被漫天的乌云遮的密不透风,压得人天昏黑地。那片云慢悠悠的晃了一下午,终于在沥青路将要被融化的时候,稀稀拉拉的吐出些细雨,妄图冲刷掉空气中这层黏腻的热气。
或许是云朵也受不了这片土地的热,落下的雨还没打到地上便蒸发了一大半,花了近半个小时才把地面盖满潮湿。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也只有霓虹灯下的烧烤摊还多些人。摊主早早的就用大喇叭呜呜啦啦的放起了流行歌曲,客人不多,还不到高峰的时候,只有几个光着膀子的中年男人坐在小桌前,一边看着菜单,一边跟服务员小哥抱怨着天气。
灰路边摆满了红白相间的护栏,施工车慢悠悠的压着新铺的路,沥青的味道并不算浓郁,应该是被这场刚下的细雨掩了过去。机器的轰隆声震天响,却也没盖过烧烤摊的音乐。
半条街外,红蓝的灯光交替闪烁,几辆警车停在绿化带旁边,蓝白相间的警戒线围住了一条小区和便利店之间的细巷。
没什么围观的人,只有个环卫工人抻着脖子往里瞅,手里拿着一只辅导课广告宣传的廉价扇子,妄图扇走粘在脸颊上黏腻的热气。
大妈左看右看,隐约看到地上有斑驳的血迹,一名正在固定警戒线的年轻警员三两步上前,正要开口,大妈迅速抱起自己的大扫帚,不紧不慢的扫起一旁大树根下的尘土。
警员尬笑两声。他瞧着应该有二十出头,身材高挑,短发不过耳,带点自然卷。他穿着一身警服,唯一与众不同的是,额头的碎发下贴着块淡蓝色的退烧贴,两颊不知道是热得还是烧得通红,一双眼却依旧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都是一副标准的军人姿态。
他手里的笔记本封皮上紧贴着一张工作证,上面的照片几乎和本人一模一样,照片下面是持有者的名字——高子奇。
高子奇将那张工作证挂在脖子上,宝贝似的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用手中的笔记本扇了扇脸上的汗,神色略微紧张,站在警戒线外似乎在等什么人。
不远处一辆警车闪着灯飞驰而来,却并未拉警笛。车停在其他警车之后,驾驶员却没着急下车,她飞快拿起手边的冰豆浆,猛嘬了几大口。
打开门,一股热浪顺着车门缝塞进来,女人顿了顿,转头从后座上拎起自己的工牌,这才下车。
“——师姐!”
高子奇屁颠屁颠地迎上来,被他称作师姐的女人愣了愣:“呦,身残志坚啊您。”
“我这都快好了。”
女人抬手将刚过肩的长发扎了起来,把手中工牌挂到脖子里,上面有她的名字——段秋彤。
二人一前一后钻进警戒线,脚边摆着几个黑色工具箱,段师姐从箱子里摸出个塑料头套带上,高子奇紧随其后,又穿上了手套和鞋套。
细巷很长,左手边第一个拐角处又拉着一条警戒线,拐过去,细巷稍微变宽了些,大约能容下两人。巷子两侧是居民楼的背面,过道虽然没那么窄了,但是头顶参差不齐的装着几台空调外机,天光很难照进来。
向前看去坑洼不平的地上趴着个男人,大量已凝固的血迹从脖颈处蔓延开来,在他身后不远处散落一地的杂物,都是些没人要的废旧箱子,被扎成了捆,大概是等着收废品的来。
“报案人是一个刚下班回来的女孩,”不等对方开口问,高子奇便汇报起来,“说是下班回来看见的,立马就报了警。”
“人呢?”
“她说着急回家洗澡,我就放走了。”高子奇打开自己手中的本子,“不过我留了联系方式,如果还有什么要问的话——”
段秋彤没接他的话,神色严肃的环顾四周,眉头拧在了一起:“这地方倒是麻烦。”
“是啊,又没有监控,地方这么偏,估计目击证人也难找……呕——”
头顶的空调外机嗡嗡地响着,虽然声音不大,但难免吵得人心烦。高子奇本想俯身仔细看看尸体,却被一阵阵腐臭味挡了回来。许是死亡时间不算太久,所以离远些的时候不太能感受到这种气味,不过一凑近,空调机里散出的热风卷着这股发酵后的味道,便不断攻击他的鼻腔。
段秋彤见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高啊,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去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人往外推了推,不过小伙子没当真,捏了捏鼻子又转回身来。
“我没事——咳——”
高子奇干咳两声,憋了一大口气,从兜里拽出一只口罩带上,硬着头皮往前走。
地上的男人趴着,身材不差,头剃了个板寸,眼睛瞪得死圆,舌头吐在外面。他穿着十分简陋,上身是一件条纹的T恤,下半身就套了个灰黑色的大裤衩子,脚上蹬了两只深蓝色的拖鞋。
他身上摆满了小标签,举着相机的警员不断记录着每一处细节。
不过只有一只拖鞋穿在脚上,另一只飞了得有小半米远,在脚上那只倒也不安稳,都快被蹬到小腿上去了,半卡在脚脖子的位置上。男人的颈部有大半圈很明显的勒痕,勒痕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这一地的血迹似乎就是从此处喷涌出来的。
他死之前应该剧烈的挣扎过,两臂贴地的地方都是擦伤,不过左臂纹的花里胡哨,就算有伤也很难分辨,而他的上衣也在挣扎中卷了起来,露出半块背上纹的小猪佩奇。
“师,师姐……您不嫌难闻啊……呕……”高子奇终于是有点忍不住了。
“等你过几年习惯就好了。”段秋彤撇了撇嘴,回头瞧见那张被熏得狰狞的脸,“哎——你可别吐我身上啊。”
“放心吧您就……我还没吃午饭呢。”
说归说,但他感觉早上那块煎饼果子快要冲上来了,赶忙起身试图呼吸一口高处的新鲜空气——尽管闻起来并没有太大区别。
段秋彤继续查看尸体,高子奇则忍着强烈的呕吐欲,在她背后抻着脑袋观察。男子的侧脸上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像是烟灰的痕迹,好似有人抽完了一只烟,就把他的脸当作烟灰缸一样按了上去。
段秋彤若有所思的看着,却忽然觉得此人眼熟,于是微微抬起他的头,想看清楚正脸。
“——怎么是这孙子啊?”她忽然惊呼道。
“师姐认识?”
“这不是那个姓郑的,”她一边说着,一边侧过身子让其他人能看得更清楚些,“就之前放高利贷的那个——郑兴怀,我看着像呢?”
一旁的警员搭话:“我看——嘿,好像还真是。”
高子奇拉下自己的口罩多瞅了两眼,并不认识这男人,也不知道他们口中说的是谁。警员拿着相机,示意他躲远,把他脚边的血迹都拍了一遍。高子奇顺势往后让了两步,空气似乎变新鲜了一些。
天不算太热,不过空调外机吹出的热风却堆在巷子里久久不能散去。高子奇摸了摸额头上贴的退烧贴,似乎已经被蒸透了,早就不再冒凉气。他把这暖宝宝扯下来塞进兜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心想这可比在被窝里捂汗来的快多了。
大家各忙各的,高子奇也不好打扰谁,只能自顾自的左瞧右看,希望能发现些有用的线索。一低头,瞧着脚边的血迹旁摆着几个标签,敬业的警员在一侧咔嚓咔嚓的拍着照。暗红色从男人颈边一路向前,延伸到不远处的纸箱子上,箱子的一角被沁上些血色,旁边摆着一只塑料的矮脚架子,上面是整箱的空饮料罐。
像这种巷子几乎是没什么人打扫的,即便是环卫的工人来,也就随便两扫帚过去了,所以也干净不到哪去。于是高子奇轻而易举地看到,地面的尘土上有一些摩擦的痕迹,似乎有什么东西蹭过去,顺着地面滑到矮脚架里面去了。
光线热得昏黄,高子奇拿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小手电,趴下来往架子下面的缝隙里照过去。
还真让他踩了狗屎运,只见一只很扁的长方体安静的躺在里面。
“这里这里!”他兴奋道。
“哪?什么?”在一旁拍血迹的警员闻声转头,差点贴上高子奇撅起来的大腚:“妈呀——”
“这里面有东西,好像是个手机。”他依旧兴奋,赶忙起身让出位置。
那警员也学着高子奇的动作撅在地上,举着相机,艰难的拍了两张那只手机的玉照,随后才小心翼翼的把手机拿出来,放进证物袋里。
高子奇接过证物袋,小心翼翼的跨过地面上的血迹,将找到的手机递给段秋彤。
“师姐你看,在那个架子底下找到的,”他蹲下身,神色复杂的又把口罩拉上,“我觉得是挣扎的过程中摔出去的,有可能他当时想打电话求救来着。”
段秋彤摘下一只手套,隔着证物袋点了点屏幕,手机亮了,屏保是一个女人的背影,还有个五分钟前的未接来电,备注显示的是“爱妃”。
“呦——”
段师姐挑了挑眉,正准备将手机递给一旁的警员,忽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于是几人的动作都顿住了。
没有铃声,没有震动,只是屏幕安静地亮着,来电显示还是那个“爱妃”。
段秋彤点了接听,又按了免提。
于是相对安静的巷子里传出一个女人悲愤的怒骂声——
“——我说姓郑的你怎么回事?你那几个狗腿子都打电话到我这来了!我都说八万遍了,咱俩早就没关系了!能不能别老来烦我!!”
“……”
“喂?你说话啊!你他妈死了?你听见没——”
“您好,”段秋彤平静地打断了对面,“这里是白安区刑侦支队,请问您是?”
“?”
对面显然是被吓住了,沉默几秒才开口:“不,不好意思哈,我我我打错了。”
还没等段秋彤作出反应,对方快速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