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罗拉这一觉睡得很深，无梦无断，也丝毫不闻窗外呼啸的风雪。可是等她醒来时，依然觉得头脑昏昏，身体沉沉，心情也更为低落。这种感觉，就好像她只是失去意识后掉进了一个黑洞，眼睛一闭一睁，又出来了。黑洞吞噬了她的时间，但没有给她带来抚慰，反而给她带来更深的虚无感。

她的意识是回归现实世界了，眼睛却不想睁开，因为眼皮很重。心脏也同意眼皮的观点，震颤如擂鼓，把她强势地扣留在床。她闭着眼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之后，身体其它部位滞后的不适感也逐渐苏醒过来：四肢酸痛，像是被人拽着狂甩过几百圈；喉咙干哑，像是在沙漠里被灌下热沙；脖颈处烧灼得厉害，像是有烈火在窜动。

等这种不适感稍微减缓一些，一阵阵的耳鸣又包围了她，让她耳边对话变得飘渺起来。

“她怎么还不醒？不是没发烧吗？不是没受伤吗？”

“为她诊断的是最好的医生，不会错的。过度疲惫也会睡着，这很正常。而且，她才睡了半天，急什么。她本来就贪睡，在圣殿的时候，不也没少赖床吗？”

“你当然不着急了，你心里巴不得她早点出事吧？！这样你就好把……”

“奥尔佳，注意你的言辞。你对我如此出言不逊，大呼小叫，我完全有权力抽你鞭子。不过，看在情况特殊的份上，这次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哼。”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任性也要有个限度。你今日不只是对我不敬，竟然还当众跳下了普什维克皇帝的花车，不辞而别，大大地拂了他的颜面。你这么做，考虑过会有多严重的代价吗？考虑过会给圣殿，会给你的家族带来多恶劣的影响吗？”

“那么，最最尊敬的大主教大人，您倒是说说，我作为代表家族颜面，圣殿颜面的神血圣女，难道应该眼睁睁地看着魔女挑衅我，嘲笑我，在我面前挟持我最好的朋友，另一个神血圣女？难道我要像个懦夫一样，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继续躲在花车上当摆设？这样就很光荣了吗？！”

“奥尔佳，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有很多，但你选了最坏的一种。不计后果，横冲直撞的作派，不应出现在作为优雅智慧之象征的圣女身上。你是出自基洛莫斯帝国的圣女，你的名字，你的身份，关系着这个帝国与圣殿之间的和谐，维护好两者间的平衡，是你与生俱来的神圣使命。幸好普什维克皇帝还没公开你的身份，否则今日的事传出去，你要这个帝国的人怎么看你？怎么看圣殿？”

“说到这里，最最智慧的大主教大人，浅薄如我实在忍不住不请教：既然您这么看重基洛莫斯和圣殿的友好关系，为什么要冒险把我们这次来北地的事告知普什维克皇帝？我们可是为了找奥罗拉才来这里的，不声张最安全，您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让他知道了，就不怕他怀疑我们忽然造访的动机吗？要不是您这节外生枝的举动，皇帝也不会邀我观礼，也不会有今天的意外！”

“奥尔佳，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我们在基洛莫斯境内四处活动，迟早都是要惊动这里的皇帝的。与其遮遮掩掩更添他疑心，不如找个漂亮的借口直接获取他的信任。普什维克不仅是皇帝，也是你的表叔，于公于私，你来道贺他双喜临门，听上去都正当稳妥。而按照圣殿的规定，未成年的圣女不得独自出行，我护送你一起来，顺便也给皇帝送礼，看上去也不那么突兀。”

“不愧是我们办事最最周全的大主教大人，这逻辑还真是无懈可击。您这九曲玲珑的心思应该早些跟我说的，否则我这个榆木脑袋哪怕想到发霉也开悟不了。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您说在喀克维沙城发现了奥罗拉的气息，为什么又自己跑去了国界之外的那片枯林？”

“奥罗拉的血迹在喀克维沙和周边几座城市都有出现，但搜捕队在这些地方多日都一无所获。以防万一，也该去别的地方找找。”

“您真是太太贴心了，要不是那可恶的魔女刚好趁着您跑去了林子，来这儿捣乱，奥罗拉肯定早就得救了。”

“奥尔佳，我说了，收起你那不敬的态度。即便你再怎么不喜欢我，也不该如此毫无根据地怀疑我，中伤我。”

……

奥罗拉听着这些话，愈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努力回忆她昏睡之前发生的事，想把它们和这些话对应上。但她发现，自逃出圣殿，偷渡上船这一部分之后，自己的记忆就好像一堆被毛线缠乱的碎片，一会儿是咸腥的海风，漫长的晕船，一会儿是红色的月亮，蛛网和山洞，一会儿是魔女的威胁，蜂蜜、鲜血、玫瑰、蝴蝶，一会儿是庆典的表演，篷车、舞步、黑龙、小丑，一会儿是尖锐的冰锥，白光与爆炸……许多无序的画面随意穿插闪回，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拼不出其中的联系。

她咳嗽了几声，引来了关切的奥尔佳。奥尔佳不住地问她感觉如何，身体是否有什么不妥。为了不让她太担心，她勉力睁开了眼，微微一笑，表示自己没事。说来也神奇，当她看到奥尔佳的脸，混乱的记忆一下子清晰了起来：

她到了喀克维沙城之后，因为过度虚弱晕倒在路边。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蛛网遍布的山洞，不祥的红月照进来，邪恶狰狞丑陋的红发魔女威胁着要把她也改造成魔女。但她神圣的血脉保护着她，魔女只要一靠近她，就会疼痛难忍，无法直接对她下手。魔女还试图给她全身涂抹催眠膏，试图抽干她的血，试图把她捣碎入药，但都没有得逞。她虽然流了一些血，但也奋起挣脱了束缚，趁魔女外出，找回了被她收缴的法杖，逃出了山洞。

她逃出来后，因为饥寒交加，狼狈地沿街乞讨。幸好一个路过的，好心的流动剧团团长收留了她，给她温暖的衣服，舒适的被褥和干净大份的食物，只需要她干一些轻松的杂活，再在庆典上代替一个最近生病的剧团小演员跳一点简单的舞。

没想到魔女不依不饶地追到了庆典上，趁大家在闭目狂欢，趁乱抓起她的手臂，想要把她再次带走。幸好她发出的求救信号被花车上的奥尔佳看到，奥尔佳不顾一切地追了过来。由于可恶的魔女扬言要当着奥尔佳的面吃了她，还掐住了她的脖子，奥尔佳情急之下，用爆破咒杀死了魔女。

她在庆典上跳了太久的舞，本来就十分疲惫，加上忽如其来的一场大惊吓，就在魔女的尸体旁晕了过去。然后……她一觉醒来，就躺在这个金碧辉煌的房间了。

多米尼克大主教见奥罗拉醒来，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出乎意料地没有责骂她，只是说了句“我去拿安神茶”就离开了，把空间交给她和奥尔佳。

奥尔佳见大主教走了，不再压抑自己的激动，倒在床上，隔着被子抱住了奥罗拉，墨蓝色的眼中充满后怕。

“你吓死我了，你真的吓死我了。”

奥罗拉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奥尔佳的头，柔声道：“乖，别怕，我真的没事啦。都过去了。”

奥尔佳把她的手拿开，愤愤地抗议：

“我不是小猫小狗，不要这么拍我！还有，我比你大，大了整整十二个月零九天，你不要像哄小孩一样跟我说话！”

奥罗拉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说道：“可是你的手好冷，还在发抖呢。紧张得像个小孩……像只迷路的小猫。”

“我知道你是因为太关心我才会这样，我很高兴，所以才会哄你，我只有高兴的时候才会哄人，你知道的嘛。”

说来也神奇，把注意力集中在安抚奥尔佳这件事上面之后，她喉咙似乎没那么难受了，说话也顺畅了。

奥罗拉知道，奥尔佳的体温生来就比常人低一些，激动时就会降到更低，甚至连周边的空气也连带着泛冷气。这多半跟她擅长冰雪系法术的灵力天赋有关。可偏偏奥尔佳本人又是个火药桶脾气，很容易激动，认识她那么多年，奥罗拉没少被她忽然冷到。尽管已经习惯了这种事，她还是每次都会替她操一些没用的心：一个大活人怎么能总是这么忽然急速降温呢？哪天变成冰雕了怎么办？

奥尔佳这个人，陷入情绪漩涡时听不进任何道理，只能先安抚，这点确实很像大部分小孩。虽然她比奥罗拉大，也比她高比她强壮，奥罗拉还是习惯性地把她当妹妹哄着。

对于奥罗拉的安抚，奥尔佳表面不情愿，实际上还是很受用的。

感觉到奥尔佳的体温开始回暖，奥罗拉松了口气，甚至有了欣赏窗外雪景的兴致。现在的风声，比她刚醒时小多了，大雪静静飘落，有种恬静的美感。

可是看着看着，她又想起了奥尔佳为她用了爆破咒的事，眉头一皱，又开始提心吊胆。

圣女不允许修习攻击性的咒术，这一定是奥尔佳偷学的。现在她为她用了禁术，还是在公共场合，回去之后一定会受到处罚……

想到这里，奥罗拉对奥尔佳歉意地说道：

“对不起，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必在街上用爆破咒……”

奥尔佳显得有些慌乱，那不是害怕惩罚的慌乱，更像是……秘密泄露后的心虚。

“奥罗拉，这个……我们晚点再谈吧。”

奥罗拉还想再追问，大主教推门而入，端着两杯艾草茶来到她们身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一人一杯，立刻喝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