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明华三天没回家的时候,家里的两个人并没觉得有什么异常。该上班的上班,该开学的开学,无非是饭桌上少了一双筷子。闲聊时笑着说到那个不在场的人,论及的也不过是些日常琐碎。
连明华一周没回家的时候,连易学校那边恰好要开家长会,只有易慧云在,于是她向节目组请了假去。
家长会上,各科老师把少年夸了又夸,他奥数进了全国决赛、英语说得特别好、作文又拿了满分……易慧云听得美滋滋的,表面上应对其他家长的羡慕时说的都是“哪里哪里”、“没有没有”,实际上早就掏出了手机,把老师的话一字不拉地发给了丈夫,还自己补了几句,字里行间全是骄傲。
短信一条条发出去,没有收到半点回应。
当天晚上回家去,易慧云正要洗菜做饭,呼啦啦被撒了一身的水。
厨房水龙头坏了。
她从来不会修这些东西。丈夫在的时候,这是叫一声他的名字就能解决的问题。偏偏他不在。
这个点叫维修师傅上门已经晚了。易慧云擦干头发,脱下湿漉漉的围裙,准备去敲连易房间的门,带他到楼下餐馆吃。
到了他卧室门口,才发现门并没有关,留着一条洒着光的缝。从里面能看见少年正伏在书桌前看淮市本地的报纸。
或许他的动作用“看”来描述并不准确。他不是在逐行逐段地阅览报纸上的信息,而是在里面找东西。
易慧云正要敲门的手顿了顿,知道他又在找和爸爸有关的东西。
连明华常年奔波在外,连易从小就有这样的习惯。爸爸一出远门,他就在报纸上找最近有没有什么案件消息,从里面摸索推断爸爸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客观来说,这样的行为意义不大。又不是大大小小每一个案子都会及时见报,即使有,也未必一定全方面准确。
——可是,在连易还很小的时候,那样的事的确发生过。小男孩趴在报纸上,认认真真地在字海里寻觅,看到淮市公安局把XX案件顺利破了,就指着那一块,奶声奶气地说爸爸要回来了。结果隔了几天,他爸爸还真就回来了。
以至于到了后来他也总觉得,新闻上有案子破了,爸爸就会回家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心里的一种希望。
易慧云把手收了回来,没有打扰。她转身走到后院花园里去,给当地公安局打电话,以家属的身份小心地探问丈夫近日去向。
没有答案。
电话那头的回应礼貌而冷淡,只说她询问的那个人还在外面出任务,具体内容无法向公众透露。
滴——滴——滴——
电话挂断,安安静静的花园里,只剩下几声机械的响。迎面吹来一阵风,金秋时节的空气好极了。闻不到半点那个人一贯的烟味。
是叫金路吧。那种烟。
连易找到花园里的时候,只看见他妈妈灯也没开,就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发呆。
他开了灯。“不吃饭吗?”
“噢……”易慧云回过神来,“水龙头坏了。我们去外面吃吧。”
连易能看见妈妈神色里有疲倦,于是说,“想吃点什么?我出去买回来。”
“也行。”
她从钱包里掏出饭钱来给他,动作很轻,好像没有力气。接着就继续靠在秋千上。
连易家住的地方叫荆花新城,地段极佳,附近馆子不少。他到一家三口经常去的本地菜馆子里买了三菜一汤,都是家里常吃的东西。
回到家里,易慧云已恢复如常,餐桌上早就摆好了碗筷,笑盈盈地和连易一起打开外卖盒子。
菜香四溢。红烧肉在灯下泛着油光,萝卜鲫鱼汤里飘着葱花,一道鲜虾芙蓉蒸蛋,嫩黄里带着圆滚的粉白色,一匙子下去——挖到的大多只有鸡蛋,虾看不见几个。哪怕是一样的菜,外面的东西到底是不如妈妈的手艺。
两个人一面吃,一面聊。易慧云把家长会上老师们的称赞都讲给连易听,告诉他勿骄勿躁,要继续努力。
窗户外面,花园里新栽不久的小桃树在风里轻轻晃。夜空澄澈如水,那时的淮市天上还有星星。
再然后又过了一个月,连明华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
连易那天放学回去,刚一走进荆花新城小区,就看见路边挨着停了好几辆警车。红蓝亮灯旋转着闪,刺眼。
再往家的方向走,隔着几十米便能看见自家院子外围了一圈人,其中有不少还是熟面孔。爸爸的同事,他小时候叫过叔叔阿姨。
有哭声。
那种哭很陌生,上气不接下气,满含从未听过的悲戚。但音色太熟悉。
十四岁的少年加快脚步,拨开人群,在晃眼的阳光下对上母亲的眼睛。红肿的,因哭得用力,连眼型轮廓都变形。
她看见儿子,本能地就伸出手来抓他。那么紧,涂抹精致的红指甲渐渐掐进他胳膊里。他皮肤上渗出血,她指节都泛白。
——红肿的眼睛。
——红指甲和血。
仿佛特写镜头一般,成为最深刻的记忆景象。而其余的一切,像一本支离破碎的书,被匆匆翻过,上文还没看完,下文已飞逝而过,一环一环都衔接不上,几近荒唐。
连明华出事了。不仅生死不明,还被定了罪。周围那么多人,各个衣冠楚楚,曾经和他坐在同一张饭桌上谈笑风生的多,受过他帮助的也不少,这时候愿意站出来说话的却没一个。
好端端的一个家倏忽间成了过街老鼠,整个世界的重量在一夜间压了过来。
妈妈丢了工作,亲戚全疏远了,到处是指指点点的声音。还有那些办不完的手续,签不完的表和申明书,一次又一次的问讯。新闻报纸也来凑热闹,报道夸大其词,每一个字都诛心。
如此一桩祸事,放在电视剧里要有铺垫、有衔接,要经由那么一两个角色之口梳理前因后果,讲讲所有事件对世界有什么意义。
但现实生活没有逻辑。没有什么必然不会发生。没有什么一定会长久。
母子俩多方打听消息,一是要知道连明华为什么获罪,二是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怎么样才能让他回家。
几经周折,两个答案是一起来的。
连明华出任务,和马来西亚的一个势力扯上了关系。一盘错综复杂的棋,他成了牺牲品。
还有,他死了。
易慧云表现得异常冷静。她认认真真地在家里最后一次做了饭,在唯一的空位上摆了丈夫的遗像,然后对连易说,“我们不能让爸爸白死,对不对?”
“嗯。”
“把饭吃完吧。”
接着她就开始跑手续,家里的房子卖了,几十年来在淮市的所有如潮水般退去,生命的荒石滩上露出两张前往马来西亚的机票。
很难说一系列举动的背后究竟是决心异常坚定,还是精神已然失常。
连易想爸爸的时候,易慧云就说,“那就往外面看看吧。从今往后,爸爸在每一缕风里,每一朵云都是他。”
-
母子俩到了槟城,热带国度的一切都陌生。
才堪堪打听到那个马来神秘组织的下落,易慧云便在身体与精神双重的长期压力下垮了,一场急症,上午人还有力气说话,下午就没了。
——现实生活真的,没有逻辑。
它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承诺过低谷之下不是更深的低谷。风雨后有彩虹是自然界的现象,与人类的命运无关。
十四岁的少年,两个月前还在淮市的自己家里过暑假,每天吃爸爸妈妈轮流做的晚餐,生活里唯一的苦恼是快要赶不完的作业,倏忽间一切分崩离析,他站在异国他乡天花板漏着水的社区医院,握着母亲逐渐冰凉下去的手。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轮盘,所有人都在上面转啊转,可轮盘上有细小的裂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掉下去,摔在谁也看不见的角落里。就算腐烂了也无人知晓。
他看着母亲苍白僵硬的脸,想起母亲的声音。
她的声音很温柔。她是淮市电视台的主持人,负责着一档在本地老年人中很受欢迎的节目,她与场外观众连线时,时常与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们话家常,聊聊老年人的生活状况。
他想起她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变老。
从今往后,妈妈在每一缕风里,每一朵云都是她。
-
再后来,连易便独自在这片被热带的太阳炙烤的大地上生存。隐姓埋名,从最底层开始,慢慢地接近一个盘踞在广阔大海上的“太阳”。
过程并不顺利。像黑暗里于刀山上攀爬,手上身上都是血,背后是悬崖,前路看不见。
他曾经一脚踏空,被流放到荒岛,好几次差点饿死。
又终于一战成名,在“太阳”上立稳脚跟,将作为战利品的红宝石戴在耳垂上。
一桩桩,一件件,飞逝而过。
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剩下的时光便如同一份被风吹过的黑白报纸,许多内容从空气里流淌过去,留不下半点痕迹。
一年。
两年。
十年过去了。
东亚面孔的青年已在海上世界深深扎根,人人都知道他的存在,却很少有人能知道他的名字。他的盟友很多,仇敌也很多,每天都有错综复杂的计划,枪口与刀尖,总有一个在发烫。
白纸般简单的少年时期,如隔世般遥远。
有一天青年从槟城去兰卡威,途中上了一辆开往玻璃市的红色火车。
他的位置是5车厢12排A座。
这节车厢里人很少,一共就三个乘客,一个在最前面,一个在最后面,他坐在中间恰好清净,于是闭目养神。
火车就要出发的时候,车厢门再次开启,来了一阵行李车轮声。
车轮在他身边停下。
他睁开眼睛,起了戒备。身体虽没有动,仍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态,感知却聚集在陌生人身上。
那人开始放行李,听上去有些吃力。
砰!
一道银白色光芒从天而降,正正地砸向他。他动作很快,伸手一接,却发现那不过是一个相机。纤薄小巧的机身,在他手掌间有一种犯错后被挟持的感觉。
他抬眼看向那个明显慌乱起来的年轻女孩。她有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素净的脸,还有一双什么事也藏不住的眼睛,就那么瞪大了盯着他,显然连该怎么道歉都不知道。
接着她说,“对不起……!”
——这一瞬间,时光好像停住了,缓缓地回了一个头,望向极远的曾经。那蓝蓝的江南的天空,那慢慢的路上的车,那万物欣欣向荣的年月,倏忽间从最底下翻涌上来,与这一瞬间重叠。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久违的乡音。
他看着这双什么也藏不住的眼睛,好像望见了一整个失落的世界。
被风吹拂的黑白报纸,浸在这可望而不可及的世界投下的影子里,隐约开始有色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