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当飞机在大阪关西机场落地,俞则又问了一次温知和这个问题。几小时前两个人在淮市机场碰面,温知和把自己偷偷去了马来西亚的来龙去脉全都老实交代给了俞则,偏偏少了那个结尾。
不论俞则怎么问,温知和就是不说。她把连易那一套用得炉火纯青,合上手里的南航杂志塞回前方座椅靠背,转移起话题毫无铺垫,“要不我们明天就先去环球影城吧。我看天气预报说下周可能有雨。”
“回答我的问题啊先。”
“希望明天哈利波特那边人不多,”温知和耸耸肩,“我要去买一身格兰芬多学院制服。”
说罢,她起身站到过道上,打开行李架,挺费力气地把背包拿下来。
俞则伸手去帮忙,刚才的话题也就断了。
-
大阪——京都——宇治——奈良——神户——大阪。
这是温知和和俞则起初定下的行程,五个城市,总共才十天,按理说时间挺紧张。换了其他人,大概每天得像特种兵一样掐着时间跑来跑去,早出晚归,到处刷景点、网红打卡点。
这两个人却相当悠闲。
每天一觉睡到自然醒,慢悠悠到街头巷尾找吃的,再把想去的景点排个优先级,打开手机地图研究怎么去。能去的就去,来不及的就算了。
两个人对日语都是一窍不通,跟当地人交流全靠英语、瞎蒙和比划,实在不行还能拿出翻译软件。不过,辗转几个城市,除了地铁两次坐反方向、买错一次演出票,没遇到过别的问题。
还有一次,半路里天下起大雨,谁也没带伞,就在便利店里躲雨,一人要了一杯咖啡坐在窗边,闲聊过了一整天。谁也不觉得浪费,心情相当放松。
俞则琢磨着,自己是因为心宽,一路上走走停停全是随心所欲,遇到什么都是缘分。温知和则更像是心不在焉。跟她说吃什么,她只说好;跟她说去哪里,她也只说行。虽然一直都在笑,但半个灵魂不在身体里。
到了奈良,两个人住的是一家民宿,日式庭院的榻榻米房间,隔着和纸拉门,外面树影森森、风声低落。
俞则洗漱完之后就躺在被窝里鼓捣手机,不是玩,是在远程上班跟同事沟通白天时候的某些事项。一旁的温知和走来走去,收拾东西,吹干头发,又简单地做了点晚间护肤,说了一声晚安就钻进了自己的被窝。
才几分钟居然就睡着了。
俞则轻手轻脚地关了大灯,没几分钟也把手机放在枕头底下,盖上被子,合上眼睛。
庭院里仍亮着光,树影子在和纸拉门上摇曳,风声渐大。
外面下起雨来。
-
温知和的梦里也下起了雨。
那是在大海上,淅淅沥沥的,水面上波纹不断。船依然很平稳,不过甲板上没有人,一切都湿漉漉的。
她撑着一把红伞,到处找人。
不知道是在找谁。想不起他的名字。
一楼没有他。
二楼中央的储藏室里有一群人坐在货架中间聊天,一个络腮胡男人,一个紫衣服男人,一个中年妇人,还有马德鲁,还有别人。她看来看去,没看见自己要找的人。
三楼很热闹,一排排房间无限远地延伸出去,到处是人声。第一个房间,洪老师和师姐在聊论文,桌子上摞的文献比人还高。第二个房间,俞则在电脑前一边打喷嚏一边敲代码,电脑顶上长了个仙人掌在说话。第三个房间,爸爸妈妈在给冬哈洗澡,澡盆里的萨摩耶不愿配合,甩了他们一身的水……
她找到楼梯间,继续往上走。
嗒。嗒。脚步声在金属阶梯上响起。所有的一切在身后逐渐远去。
一片黑暗近了。顶层总是特别安静。
奇怪。
通往顶层的门竟破天荒地关上了。
平平无奇的一扇双开木门,门锁却是崭新的,亮白的不锈钢材质,很牢固的样子。
温知和靠近过去,用手把锁提起来。哗啦啦一阵响动。门锁的金属表面映出她的倒影,扭曲的。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心间。
她盯着那模糊的金属表面不动,等着,等着,那里面果真渐渐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比她高一些,就在身后。
她用手指摩挲那个影子。冰凉的。
没有人说话。
也许那根本不是那个人的影子,只是一抹灰。她握紧门锁,回头看过去——
身后果真空空荡荡。
她心里也一下子空空荡荡。
砰的一下,她放开门锁,它撞上木门发出刺耳声响。
旋即是吱呀的一声,门自己开了。过于炽热的阳光从那一边落进来,在满地黑暗中撕开一道口子。
温知和嗅到一阵潮湿气味。
她跨过门,陡然间走进了一片热带丛林,树木参天,土壤肥沃,四处有水流虫鸣声。满目是绿意。恐怖的原始生命力将她包围。
她还记得自己要找人,开始往前走,跌跌撞撞。这地方根本不算是有路,四面八方,都是蓬勃生长的怪异植物。
她走啊走啊,像在迷宫里打转。
空气里忽传来一阵钢琴声。不过,与其说是音乐,倒不如说是单纯的琴键声响,一下,一下,没个章法。
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加快脚步,攀上藤蔓,爬过巨石,穿越了无数个陌生的森林。
那钢琴声越来越清晰。
眼前蓦地出现一片池水。那么清透,碧绿如同千年沉淀的玉髓。里面还有鱼。好像一块记录着某种漫长生命历程的活的琥珀。
她为奇景所震撼。然后,慢慢走过去。她的倒影出现在水面上,仿佛人也成了鱼,被封进琥珀里。
又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心间。
她盯着湖水不动。等着。等着。那里面果真渐渐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比她高一些,就在身后。
有一抹赤红的光芒,就在他耳垂下面。
她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偏偏这时一尾鱼忽然从他倒影的位置上游走,水面起了波澜,他变得更模糊了。
明明两个人都映在水面,她清晰可辨,他却混混沌沌好像不是真的。
她等着水面恢复平静的那一刻。
可那一刻迟迟没有来。不知怎么的,波澜始终不断,他的影子始终模糊不定。
她慢慢地,回过头去。
树木参天。土壤肥沃。四处有水流虫鸣声。满目是绿意。恐怖的原始生命力将她包围。
身后什么人也没有。
而水面上映着的那抹赤红的光,原来是遥远处的夕阳。
她惶然无措,开始四处疾走。开口,想要叫那人的名字,大声呼喊他。却什么也叫不出来。
——那么漫长的岁月里,他在她心里只是一个形象。一个没有名字、没有界定的形象。
热带雨林广阔无边。万物生长,盛极又衰,尸骸里却又出现新的生命。一切都变化得很快,仿佛一切都不会留下。
她忽然在雨林中看见一块石头,约莫两米长,很平整,有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干净。旁边还有一棵树,病怏怏的,像是营养不良。
——“你再带我去一个地方吧。”
——“去哪里?”
——“去你以前住的地方。”
——记忆里,那个人笑了笑,说,“不一定找得到。”
她找到了。
遥远的、遥远的从前,十几岁的少年孤身一人被流放的地方。荒岛寂寂,危机四伏,他一个人熬过了四十八天。
温知和慢慢走过去,触摸那块石头。触感是粗糙的,上面依稀还有人的体温。
嗒。嗒。嗒。
不远处传来人的脚步声。
她又一次,回头看过去。湿热的风迎面吹来。终于,目之所及不再是空无一人。
耳下有残缺红耳钉的少年抱着一摞柴火走来。一脚深,一脚浅。脖颈上渗着血,有好几道被不明动物抓出来的伤痕。清俊的面容如此清晰。
这刹那间温知和想起他的名字。
“……连易。”
他好像没有听见,毫无反应,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咚。却半里路便碰上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张画板的表面。
她惊觉他原来在一幅画里。所有东西都在一幅画里。热带雨林的树,遥远处的夕阳,还有从天而落的无数片叶子,她什么也摸不着。
只有她在画的外面。
“你好,女士,伞不可以拿进来哦。”
她低头,看见自己手里滴着水的红伞。偏头,看见美术馆面带微笑的志愿者。再抬头,发觉方才的一切已在不知不觉间缩小,真真正正成了墙上一幅不会动的画:树木参天,土壤肥沃,满目是绿意,那少年又不见了。
她站在一座美术馆里。
美术馆里人很多,也很喧嚷,每个人都和她长得一模一样。有的穿着晨跑的运动装,有的穿着论文答辩时的T恤,有的穿着船上的粗布便装。
她向每一个“她”打听连易的下落。每一个“她”却都反问她同一个问题。
她问啊问,没有结果。却在撑着红伞走出美术馆的那一刻,想起她上一次在粼粼东湖边同他见面时用的便是这把伞,又想起一杯喝过的酒。
那是他的灰河酒吧还没有上线的新品。
——一杯碧绿莹润的饮料,水面微微摇晃,有层层的涟漪。
——好像湖水。
——还有一把小小的装饰伞,鲜红艳艳,与透绿的液体形成了颜色上的呼应与对照。
原来那杯酒的来源是她,记录他们在东湖边的重逢。
雨一直在下,满天地的水越积越多,渐渐浸过脚踝,漫过膝盖,淹没到心脏的位置。她发觉自己变成那杯酒。
没有酒精度数,但因为眼泪掉进去,辣得呛人。
就在她慢慢融化之前,一阵越来越强的光突兀地出现,将光怪陆离的世界逐渐驱散……
-
清晨。
外面的雨早停了,太阳光透过和纸拉门,照在温知和的枕头上。一旁的俞则窸窸窣窣地起身了,嘴里隐约有抱怨声,似乎是一大早上又接到了同事发来的消息。
温知和仍在被窝里没有睁眼,意识逐渐醒过来。
新一天的开始。
同过去的几天一样,她空白的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是那天在兰卡威的深夜街巷里,连易对她说的那句话。
那时她踩在他鞋尖,他向她俯下身体。声音很低,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
——“知和,我们没有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