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马修成姑侄的第二次见面,对温知和来说平平淡淡,没什么特别的。
四个人走在一块逛公园,两个年轻人偶尔说几句话,只是维持社交场合的礼貌。倒是两个长辈很聊得来,从公园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把生活近况、兴趣爱好、二三十年前的往事全聊了个遍。
这哪里是年轻人相亲,分明是中年姐妹花谈心会。一个外甥女,一个侄子,成了她们的出游挂件。
到了东湖公园出口,她俩还依依不舍,约着下周一起打麻将。温知和同马修成礼貌道别,先前在校友会上见过的事,谁也没提。
大姨践行承诺,带着温知和去了那家很难预约的法式餐厅。
但只点了一份套餐。
温知和道,“你不吃?”
大姨忙着看手机,“我待会还有应酬呢。”
“就我一个人?”
“我都给你付钱了,难道还要陪吃吗?”
“噢,拜拜。”
姨甥俩都是不拖泥带水的人。大姨坐在温知和对面,拿着镜子补了个口红,一面涂一面问她是不是对马修成一点兴趣也没有,得了肯定的答复,睇了她一眼,合上口红就起身走了。
温知和乐得自在。
想了想,大周末的晚上,反正论文写不出来了,不如摇个人过来。于是唤来侍者,让晚点上菜,又给俞则发了微信。
这家餐厅价格略昂贵,温知和是学生,大姨已经付过了钱,俞则上班三年攒了不少积蓄,隔几周吃一次倒也承受得起。
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俞则人到了,点了单,侍者终于可以开始上前菜。
俞则兴致勃勃的,“怎么样啊,这次相亲?又有什么奇葩笑料可以分享?”
“很遗憾,”温知和道,“这次对面是正常人。”
“啊,我好失望……”俞则仰头喝了点葡萄酒,“像‘指点哥’那么优秀的人物再也不会出现了吗?”
温知和没忍住,噗的一下笑了。
由于大姨对相亲的热衷,她作为外甥女这两年里见识过不少男嘉宾。即使已经过了长辈们以学历、收入、长相、家世为基础条件的一轮筛选,人类的物种多样性依然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了眼前。
有的人圆滑势利,不管对着什么都爱分个三六九等,望着别人的眼神里总带着评估意味。
有的人好为人师,逮着一件事儿就要指指点点,国家大事也好,鸡毛蒜皮也好,好像没了他的指教,地球明天就要死了。
有的人自我意识过剩,十句话里有九句跟自己有关,剩下一句是个喷嚏。跟这种人说话,仿佛是在看他自己在聚光灯下表演。
温知和跟这些人打交道,从来不会放在心上。表面上敷衍一下,转头就带回来给朋友们当做笑料了。还能从大姨那里混饭吃。
所谓“指点哥”,就是此前的一位笑料来源。
俞则道,“不过,说真的……”
温知和吃着盘子里的东西,头也没抬,“没有。”
俞则在对面观察着温知和的表情。餐厅里灯光明亮,她看上去一如往常。
她没有喜欢的人。谁问都是没有。
俞则道,“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什么?”
“每隔几个月,不是都会说到那个人吗?”
温知和的动作停了一下。
俞则吃完了前菜,放下刀叉,等着侍者来上下一道菜。一手支着下巴,说,“你在马来西亚遇到的那个人。”
温知和有一阵子没说话,只顾着低头吃东西。嗒。嗒。叉子一下又一下撞在盘子里,才发觉里面的食物早已吃完了。
空的。
她忽然觉得有点累。“是不是很像假的?”
“那个连名字都没有透露过的人吗?”
“先是在火车上遇到,然后又在船上。一直都神神秘秘的。但是……”
又给了她刻骨铭心的一切。
然后消失了。
温知和低了低声音,“其实……我已经有点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子了。”
“毕竟也六年了嘛。”
“也许他是我幻想出来的。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根本没有别人能证明他存在过。”
“我能证明啊,你在火车上遇到他,给我打过电话。”
“但是后来的几个月……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切都沉在了海里。那个遥远的夜晚,如同星穹般灿烂的巨船缓缓下沉,一点点消失在远方。到处都变得很安静,天水之间,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
复杂怪异的海上世界消失了。那个说过爱她的青年也没再出现过。
一年又一年。
总觉得人生是带着空白在往前走。
她很少跟人提前那段时间的事,眼前的好友,是她唯一能倾诉的对象。
温知和食不下咽,盘里的前菜不想再吃,便唤了侍者过来收盘子,上下一道菜。
俞则道,“写完论文要不要出去玩?”
“写完还早呢,现在只是中期检查。”
“那就中期检查完呗。要不要出去玩,散散心?”
“去哪儿?”
“马来西亚。”
温知和抬起头来。
俞则道,“你不想去找他吗?也许他还在。”
温知和没说话,只盯着开放式厨房那边,视线追随着大厨们准备菜肴的动作。
——也许他还在。话是那么说。
——可也就是话里这么说说。
巨轮沉没的夜晚,海面上空无一人,他真的还会在吗?即使他真的从大海里回来,马来西亚那么大,人那么多,到哪里去找?
去找了,却找不到,越来越证实他早已不在的可能性。何必?
不去找,还能想象他在某个地方。
侍者端来了第二道菜。摆盘很精致,几乎看不出原材料。温知和听着侍者讲解菜肴的原材料和做法,短暂地被打断了思绪。
等侍者走了,正要动叉子,旁边忽然传来一个略显陌生的声音。
“温、知、和。噢,还有小鱼,俞则。”
两个好朋友先是默契对上视线,然后同时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个老太太。花白的头发,穿着很讲究,还带了副老花镜。
俞则咬着叉子一脸茫然,倒是温知和先把人认出来了。“欧阳老师?”
欧阳老师笑眯眯的,“还记得啊。”
老太太是她们初中时期的班主任,淮市名师,私底下和蔼可亲,可一到讲台上就很严厉。两个人当年都算得上是欧阳老师的爱徒。
俞则连忙问好,因老师站着,自己坐着,几乎有点局促。欧阳老师把她按住了,笑着问了她们几句近况,接着又说起自己。
“今天高兴啊,特地来这里吃一顿。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欧阳老师把“这么”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又特别长。显然真是有了难得的喜事。
俞则忍不住就问,“是什么好消息啊?”
欧阳老师道,“一个很多年不见的学生要回来了。不过,你们不认识。”她想起什么来似的,“对了,下周你们也来吧?学校要办艺术展,校友也能来参观的。”
温知和道,“什么时候?”
“下周四,下午两点。”
俞则苦了脸。“我要上班……”
“哈哈,也是,”欧阳老师拍了拍她,“你们也长大了,都是上班的人了。知和呢,有时间么?”
温知和都没怎么想。“我挺想去的,我有空。”
“你到时候过来,跟门卫报我的名字就行。好了,我也饿了,不打扰你们了。”
简短的几句话后,欧阳老师便在侍者的带领下到另一处空座坐了。老太太的心情是真好,一面点单,一面还跟侍者聊了一阵。
温知和这边,不久前的话题被打断,也就回不去了,两个人于是聊起别的。有一搭没一搭。跟好朋友在一起,再是废话也聊得津津有味。
吃完东西跟欧阳老师打了个招呼,两个人一起步行去地铁站。这一带是老城区,晚上八点多的光景,路上还挺热闹。
许多家长牵着小孩子从身边走过。
俞则停下脚步,往不远处一指,笑眯了眼睛,“这不是你以前学古筝的地方么?”
淮市少年宫。
温知和打量着。“楼好像重新修过了。”
“要不要进去看看?哎呀大好周末,我不想这么快就回家啊。”
“行啊。”
逆着人群的方向,两个人穿过人行道,走上一段又一段折来折去的台阶,终于进了少年宫。这幢建筑有点年头了,彩画水磨石地面,电灯带点昏黄。一间间教室里仍有人声,绘画班、舞蹈班、跆拳道班、古筝班,学什么的都有。
一楼的走道上,墙壁本体几乎快看不见了,贴的全是历年竞赛荣誉。这个奖,那个奖,全国赛,国际赛……
“你还挂在这里诶!”
乐器类荣誉墙前面,俞则指着某个地方笑弯了腰。那是一张已有些褪了色的金属奖状,庆祝一个当时才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拿了古筝演奏的儿童竞赛奖。
温知和自己也有点忍俊不禁,同时也觉得时光飞逝。
这张旧奖状现在看来像个玩具,在当时,却是颇有分量的。老师们很看好她,在她拿下比赛第一名之后,甚至有人向她父母建议让她走音乐那条路。但父母认为读书更稳妥。于是,古筝始终也只是兴趣而已。
到现在,她很多年没正儿八经地弹过了。隔三差五抚一阵,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
墙上密密麻麻的奖状、奖牌里,大部分都很旧了。它们的主人,大概也和她一样,早已经成为了大人。幼时的手指拨弄出的音乐,很多年前就停止了。
她的视线在里面穿梭,不过是看看热闹。
有一张奖状和她的那张有点像。也是那种在当年很受重视的青少年比赛。不过,年份早了不少,乐器类型也不同。
是钢琴。
不愧是乐器之王。温知和心想。连奖状都更精致一些。她凑近了些,出于人们阅读文字时对人名的本能关注,看清了奖状上的名字。
连易。
下面还有获奖人当时的学校。
淮市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