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侍卫回应道。
而这一声“是”字却如同巨石一般重重捶在何逸钧和坛内人的胸口上。
使二人瞬间慌得屏住气息,精力全往侍卫身上注去。
施清奉就在这个时候偷偷窃了几眼何逸钧。
只觉得这位新任车夫真是越窥越面熟,总之不是自己府上的车夫就对了。
何逸钧缄口不语,默默咽了口唾沫。
眼睁睁看着侍卫一步紧接一步往车箱方向走去,每跨出一步都仿佛有踏裂泥地的威力。
何逸钧强行镇压自己的情绪,使其平静下来。
心道:“决不能让所有坛子都被侍卫打开!坛中人就藏在中间那只坛子里!为了郑爷,这步必须要做好。”
侍卫接连将距离车箱出入口最近的四个笨重的坛子缓缓搬出来,一一打开。
何逸钧将其举动尽收眼底,佯作神情无常,兀然张唇,语气平淡道:“殿下,奴才在开车来到这个地方前就已经把所有坛子都打开过了,坛子全是空的,没有任何剩余物资,都是可以运往京师的。”
施清奉道:“当真?”
何逸钧道:“当真,奴才觉得天色不早了,天黑的时候在山林里面开车不安全,不如现在就出发,不要因为开坛子而耽搁了时辰。”
施清奉闻言,面不改色,没听见一般,沉默而不回话,垂眸深思,修长的睫影映在眼眶上。
待卫闻言,心想这句话好像也有道理,便停下了手头的动作,静静等待施清奉下令。
何逸钧心神不宁,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心道:“施清奉怎么突然不说话了,难道我的身份被拆穿了?可是我演戏那么逼真,施清奉应该认不出是我才对吧?”
这时,施清奉忽然神情莫测地一步步走向何逸钧。
走来时一丁点脚步声都没有。
仿佛整个世界都因太过安静而定格了。
心跳发出的震波是何逸钧能感受得到的,能感受到的还有施清奉投射在何逸钧面容上的那道摄人目光。
这道目光停留片刻仍迟迟不肯离去,弄得何逸钧心神恐慌,浑身发毛不自在。
但他还是忍住了后退几步拉开距离的冲动,眼神羞羞答答地直迎施清奉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
直到施清奉走近后,何逸钧终于忍不住地低下了头。
施清奉止步。
何逸钧看着施清奉这鞋与自己鞋的位置,觉得这距离挤得实在太近了些。
两人之间竟然只空出半尺空间。
何逸钧的脸都快与施清奉的锁骨贴在一起了。
似乎连施清奉的呼气声也听得一清二楚。
似乎呼吸声就在耳边响起。
又似乎没响起过,只是错觉。
何逸钧此时的大脑短路一般空白茫茫,一条腿早已麻木至极,不再受何逸钧的控制,主动往后挪动一小步。
而另一条脚,幸好还在受着何逸钧的控制,没有挪动。
而挪出去的那条脚却怎么收也收不回来了。
于是何逸钧只好将浑身的力气都灌在受控制的那只腿上,现在只能凭这只腿来拯救惊恐万状的自己了。
施清奉最后像是认出车夫是谁似的,忽然唇角微微上扬,星眸炯烁有神,下眼睑似茧丰起。
勾勒出施清奉那两只又细又长的眼眶,一笑无暇,浓眉颤动。
可惜何逸钧垂着首低着眉,错过了施清奉一瞬间的和容悦色。
施清奉很快便收回表情,先是看了眼何逸钧长袍之下的双腿。
只见何逸钧的双腿始终没有合拢,甚至还有着肉眼可见的颤抖。
施清奉语气中带着一丝玩笑意味,道:“你很怕我?”
何逸钧也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会忽然间害怕施清奉。
怎么自从在背后说了几句施清奉的坏话,就把自己变得害怕起施清奉来了?
也有可能,现在何逸钧还是有些不相信施清奉就是背后凶手。
何逸钧此时已被施清奉弄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怕”两个字脱出口来竟然非常艰难。
施清奉问道:“身体不舒服?还是?”
何逸钧愣是挤不出半句话。
心道:“看你不舒服……”
施清奉并不想听他怎么作答,侧过身便对着侍卫扬声下命道:“把最里面的坛子搬出来复查一遍,复查完坛子搬回原位,搬完马上过来,我有事要跟你说。”
侍卫道:“是。”
施清奉的注意力可算是转移了。
何逸钧在心里稍松一口气,默默缩回那只挪出去的腿。
施清奉却没看到。
可这与施清奉的距离忽然间更近了。
何逸钧:……
施清奉道:“我扶你过去,你坐车上,我开车,如果不舒服就跟我说一声,别憋着,很难受的。”
下一刻,施清奉忽然揽住何逸钧的腰。
让何逸钧挟在自己身侧,携着何逸钧往马车方向一步一步走过去。
何逸钧靠在施清奉肩上,腿不用使多大的力气。
反倒施清奉的手更显得累,坚实的手背骨骨纹变得清晰。
也可以这么理解,施清奉是扛着何逸钧走的。
就在这时,何逸钧恍然间意识到什么重要的问题——施清奉你的手放哪?
何逸钧仔细地感受着,才恍然间发现施清奉的手正在揉着自己的腰。
还在不停地揉着、捻着、抠着。
完蛋了……
何逸钧心跳加快。
来之前,余久择为了不让睿文王府的人从何逸钧身材方面上认出车夫是何逸钧假扮的。
就在何逸钧腰上缠了几十圈布条,最后再用外衣盖住布条,使何逸钧的腰看上去肥肥胖胖的。
原来施清奉是在找借口检查他腰上裹着的是什么东西!
施清奉揉着的是皮肉还是布条是能感受得出来的!
施清奉的手正在揉着他缠在腰上的布条!
被拆穿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认出我不要认出我不要认出我!
不要认出我——
何逸钧慌慌张张推开施清奉,踉踉跄跄站得远远的:“奴才身体突然又舒服回来了,能自己走过去,殿下就不用费力气扶奴才走了,奴才怪不好意思的。”
施清奉莞尔一笑:“突然又舒服回来了,你说话真幽默。”
何逸钧感受到自己腰上的布条松了许多,似乎就要掉下来了。
便强行控制住平仄不稳的声调道:“殿下,车上的坛子很占地方,没有空余位置可以坐,所以殿下只能坐在坛子盖上,但坛子盖上有些灰尘,奴才这就去擦擦?”
施清奉道:“我站着,不坐,如果你想擦,就去擦吧。”
何逸钧的思绪终于有些意识了,匆匆往车箱处步去。
过程中感觉背后有一道特别强烈而非错觉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如狼目,似鹰隼,犀利无比,总之并非善哉。
这道目光弄得何逸钧脊背不禁一凛,去擦个坛子盖还得提心吊胆的。
然而脚步越疾,那道目光锁定越紧,还怎么甩也甩不掉。
何逸钧心态都快崩溃了,真想回头叫一句:不要再看了,我只是一个车夫,不是何夕沉,你不要认错人了。
何逸钧进入车箱。
侍卫往施清奉那边走去。
施清奉像是觉得自己跟马车的距离还是近了些,便往马车斜对面缓缓跨出几步,开始与侍卫低声讨论他们的小秘密了。
没关系,何逸钧跟坛中人也有小秘密。
何逸钧轻轻敲打车箱中央的其中一只坛子外表壳。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有节奏的敲击声。
这是坛中人跟何逸钧之间约定好的暗号。
击音同落,坛盖骤然翘开一条狭缝,从中滚出一卷纸条。
随后坛盖骤然紧闭。
何逸钧捡起纸条,展开。
只见上面写着一个小儿涂鸦似的丑字,潦草得不堪入目。
但何逸钧还是仔细研究,最终认出这一个字是什么字了。
竟是“原”字。
意思是按原计划行事。
何逸钧瞪大了眼,浑身僵硬了。
心道:刺客你没搞错吧,你的脑子是抽抽了?杀施清奉当然是要杀的,但也不至于杀得那么早吧,未免太过急了些,我们今天只用杀睿文王府上交奏疏的下人,不应该杀施清奉。
如果今天上交奏疏的是施清奉而不是下人,那就给他送吧,不用杀了。
因为施清奉要是今天死了,顺明帝施怀笙就会知道施清奉离奇失踪了,肯定会去调查。
结果何逸钧窜改过的奏疏反而还能见得到。
施怀笙便用不着想,奏疏肯定是被人窜改过。
那么奏疏不就白改了吗?何逸钧不就徒劳一顿吗?
再说了,要是刺杀失败,亡者归亡,生者不就被按头“谋害亲王”的罪名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不过,这一战也要搏一搏。
毕竟何逸钧没有机会再写另一张纸条传回去了给坛中人了。
此时,车箱外传来一道细碎足音,足音正缓缓朝这儿接近。
何逸钧没有时间再跟坛中刺客讨论计划、修编计划。
只能按坛中人的计划办事。
何逸钧起身,最后深深地望一眼那个坛子。
他心道:“兴许,坛中人只是借这个机会顺水推舟,坛中人的真正目的是杀掉施清奉,哪怕奏疏窜改成不成功都无所谓,以致于我被杀、书斋学子被杀,这些对刺客来说是无所谓的。”
“想想就该知道,坛中刺客怎么可能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窜改与自己无关奏疏,绝对另有目的。”
今天上交奏疏的人果然是施清奉。
何逸钧转身下车,恭敬道:“殿下,位子盖都擦干净了,请上车。”
施清奉站在车箱外,手中持着那卷奏疏,身旁却不见方才那位侍卫。
何逸钧目光迟疑了一会儿。
施清奉了然,道:“我让他走了,你只用拉我一人,去开车吧。”
侍卫走了,施清奉那方便少了一个人力。
但何逸钧还是冥冥之中感受到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即将要发生。
施清奉上了车,引着绥,站着的。
何逸钧坐回辕座之上,驱动驮马,辘辘前行。
马车穿行在昏林间,如同一只掠影的乌鸦。
一路崎岖颠簸,帷幕迎风招展。
车辙掀起尘沙,夹杂春枝清香,经途无痕却留声。
施清奉道:“开快些,天快黑了,赶时间。”
何逸钧加快速度。
施清奉又道:“不够快。”
何逸钧再次加快速度。
施清奉再次道:“太慢了,要不我来开吧。”
何逸钧用马鞭子狠狠抽打马的臀部。
马儿吃痛,跑得更快。
何逸钧心慌,心道:“速度慢了,可恶而烦人的施清奉又要说我,又要怀疑我。”
“速度快了,余久择等人就不能准时赶过来支援了,我该怎么办?”
“我很聪明,冷静冷静,想办法想办法……”
或许,施清奉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