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罪勤勤恳恳地哭了好一场,翌日肿着一双桃子眼示众的时候,才知道姜休还会在冥府待上一年,并不是第二日就拍拍屁股溜之大吉。
哭早了……
所以一年之后该怎么哭才能后浪拍前浪呢?
她开始十分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只是可惜了,姜夫人一走,以后想要学做一个风度翩翩的鬼,就只能劳烦血河大将军了。也不知即将成为冥界优雅第一人的他,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小小雀跃一下。
她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
应该不会,血河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血河大将军,名羌无,掌管奈何桥与血河地狱,手下有日夜游神两大鬼差。或许是人间做血河忏的百姓太多,他总是很忙,却又常常能忙出风采,忙出风雅。
冥府的冥吏生前很多都是阳界极贤德之人,人间极讲究繁文缛节,血河大将军却从中能脱颖而出,成为与池头夫人分庭抗礼的劲敌——
看样子,活着的时候也被所谓的礼节荼毒得不轻。
一个身具礼义仁智信等众多美好品德的魅力男人,年纪轻轻就贤德到被送到冥府的程度,怀罪不觉得他会有这种狡黠心思。况且不常称颂旁人的池头夫人,在离别之际也给这位多年的劲敌豪掷了几句美言。
然后郑重叮嘱怀罪,日后若她不在了千万记得去麻烦血河大将军。
“怀罪,在想什么呢?”
正思量的时候,一道嘶哑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抬眸一看,一只吊死鬼正端着茶水走来,长舌暴眼,面容惨淡。
怀罪常常想,孟婆阿奶真是个好鬼,孟婆茶馆忙的时候,总是会招募鬼做伙计,对容貌粗鄙的鬼也从不持偏见。
于是造就了现在满茶馆全是长颈鬼、赤发鬼、烧死鬼、僵死鬼、一足鬼、淹死鬼的盛况。
“没什么,”她两肘撑脸,伏在茶案前喃喃道,“池头夫人要离开了,我有点舍不得她……”
“不是还早嘛……”吊死鬼把裸露在外的舌头兜了回去,给她倒了杯茶,“不急。”
怀罪双手接过茶盏,叹了口气道:“但早走晚走,总有离别之日的。”
“这么早就开始难过,岂不是每一日都会不开心了?”
“我没有办法。”她的手落在胸膛的心脏上,“它忍不住想,忍不住替我难过,虽然它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可是我好像控制不住它。”
“这好办呀!”吊死鬼邪眯眯一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把鬼哥哥我收入冥王宫就好了,我保准你没心思想这些伤心事,天天乐不思蜀!”
话音落,满茶馆大大小小的鬼伙计都围坐了过来,目光齐刷刷落在怀罪脸上——
“还有我还有我!看看我呀!我也可以!把我一起带去冥王宫吧!”
怀罪目光星亮:“好哇!那我们现在就走吧!说不定还能赶上泰山府君做的羊方藏鱼呢!”
一听泰山府君,众鬼倒吸一口凉气,瑟缩在一堆,连忙摆手摇头。
“你们总说愿意跟我走,”怀罪的眸子黯淡下来,“可每次一提泰山府君、后土娘娘和地藏王他们,你们就又改口。我已经长大了,这种哄人把戏一点也不好玩了。”
长颈鬼摸摸发凉的后脖颈,道:“泰山君那个老头子把你看得比眼珠子还宝贵,我怕还没熬上当鬼差就先被他一巴掌扇死了!”
一语破天机,众鬼连连应和。
“怎么会呢?泰山府君他老人家天天盼望着我能带个鬼回去,若是看到我一下子带了这么多过去,一定会非常开心的。”说完,怀罪还郑重其事地加了句,“真的!”
然而鬼脸上一副副无语凝噎的神情,分明写满了不可信。
“罢了罢了,冥王还小,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可以理解……”
“啧啧啧啧啧——后土娘娘他们都教了些什么啊?男女之事这么重要怎么一句也不提?这要是被心怀不轨的鬼勾搭上了,只怕哭都来不及!”
“对啊对啊!怀罪每日都在冥界里游来荡去的,实在危险得很呐!”
一众鬼赞同得不能再赞同——
“就是!要不是我敦厚老实勤勉正直善良淳朴,我现在说不定都当上冥王宫的驸马爷了,左手一个儿子右手一个女儿,气派!”
此话一出,众鬼的目光全部定在了他身上,片刻,嘁声群起——
“你那小身板!受得住地藏王、后土娘娘、泰山君、酆都大帝、阎王、救苦天尊一人一个大耳刮子么?”
“你那死相……可别来玷污怀罪,我怕未来的小冥王长得像个笑话……”
他们拢在一处说着悄悄话,怀罪听不明晰,就算听见了只言片语,也是一头雾水。
“你们在说什么啊!”
她很想融入进去,泰山府君不就是想让她带好朋友回去给他看么?可为什么孟婆庄的鬼们都不这么想呢?为什么又会怪到后土娘娘他们教导不佳上?还会提到“心怀不轨”“哭”这些奇奇怪怪的字句上?
怀罪融不进去,她想,或许自己还没有完全长大,纵然年纪到了,却依旧是冥界最小的萝卜头。
快快长大吧,长大就都会知道了吧?
她起身,独自出了门,在孟婆茶馆荒凉的古道旁,看见了一个独臂独腿的小男孩,他孤身一人坐在地上,逗弄着一株开得正艳的彼岸花。
“小鬼,你在干什么呢?”
怀罪停下了脚步,在他面前席地而坐。
小男孩抬起头来看了看她,咧嘴一笑:“在看一朵没有叶子的花。”
“没有叶子的花,很稀奇吗?”
“那当然,人间的花都是有叶子的。”
“你从人间来?”
“对啊。”
“真好,我还没见过有叶子的花呢。”
“嗯?”男童有些疑惑,“怎么会呢?人怎么会没见过花呢?”
怀罪盯着眼前的彼岸花,摇了摇头:“我不是人,我是鬼。”
“我也是鬼呀!”
“我的意思是,我只是鬼,我生在冥界,长在冥界。”
小男孩看了她半晌,道:“你是冥王吗?”
怀罪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你很奇怪,居然是个有影子的鬼。”
他放肆地笑了几声,笑得怀罪有些不自在,遮了遮身后的影子,忍不住反驳他——
“你也很奇怪,你只有一只手一条腿。”
“我有双手双脚的,”小男孩很认真地应她,“只不过,有一天一个陌生人把我带去了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弄断了我的手和脚,让我替他乞讨赚钱,我是在雪天里冻死的。”
原来是这样……怀罪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太重了,下意识向他道歉。
“对不起。”
“没关系。”
气氛很温和,并无什么戾气,两个人相视一笑,便也相安无事了。
摆弄了半晌的花,怀罪开口问他:“小萝卜头,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小男孩想了想:“不行。”
怀罪的声音有些落寞:“为什么?”
“我现在是中阴之期,很快就要投胎去了,我爹,我娘,我的朋友们还在等着我呢,尤其是我爹和我娘,这么久没见到我,他们肯定很想我。”
“可是你喝了孟婆汤,转回转世之后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人间有句话,叫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而且,亲人之间有血脉联结,很多时候甚至不需要开口就能明白,我相信,只要缘分未尽,凡事会有个圆满的结局的。”
“你的爹娘……要是再见面,他们能认出你吗?”
“一定会的。”
怀罪笑了笑:“看来,你爹爹娘亲很喜欢你。”
小男孩一脸骄傲:“他们是全天下最好的!”
话说完,似乎又有些惆怅:“只可惜,我不见了之后,我娘整日以泪洗面,爹爹的头发也白了……”
怀罪默默听着,轻轻折断了面前的彼岸花,递送给他:“善缘结善果,一定会有好结局的。”
她说,彼岸花是接引之花,有了它,回家就不会迷路了。
男童郑重其事地接下,向她躬身道了谢。
看着他的笑容,怀罪觉得浑身轻松。兴高采烈地回到孟婆茶馆的时候,孟婆汤也熬得差不多了。
“小怀罪来啦?”
“孟婆阿奶!”
怀罪很开心地唤了她一声,揽着她的胳膊,倚在她怀里看炉鼎下橘红色的火焰。
“听说你又哭了,还把眼睛哭肿了?”老妪笑着打趣她。
“哎呀别说这个了……”怀罪无奈地用手蒙住脸,“这次是有原因的……”
“因为池头夫人要离开了,对吗?”
“你怎么知道?”怀罪惊讶地从指缝里探出目光。
孟婆慈爱地摸了摸怀罪的头:“冥界怎么会有阿奶不知道的事?”
“对哦……”
怀罪想想也是,孟婆是幽冥之鬼,在冥界待了一辈子,知道的肯定很多。
“阿奶,你见过我娘么?”
“自然见过。”
“池头夫人说,我和我娘很像,是真的吗?”
“不像,她比你可乖多了,从来不哭的。”
又提及从前的糗事了,怀罪脸一红:“阿奶,我早就不哭了!”
孟婆笑开来,眼角的皱纹沟壑般迭起:“现在的你,和她从前确实如出一辙。”
“姜休还说,我娘是被一只恶鬼害死的,是吗?”
孟婆顿了顿,道:“为了天下,为了整个冥界,她牺牲了自己。”
从地狱爬出来的恶灵,强大到要用一介冥王的生命去祭奠,怀罪忍不住在心里勾勒出一个女子坚毅的背影,她既可怜,却又无比伟大。
可惜自己没能遇见过她的风采。
“阿奶……”怀罪伏在孟婆怀间,“让那个拿着彼岸花的孩子走来时路,让他回到他父母身边吧,好不好?”
孟婆没说什么,只轻轻拍着她的背,悠长而迟缓地道了句:“好……”
少女微瞑双目,火焰绚烂的光落在她眉眼之间,澄明得像热烈的水。
“池头夫人离开冥界,还能再回来吗?”
“冥界是世间离别最多的地方,日复一日迎来送往。怀罪,天意早有注定,时间会让你知道答案的……”
“她说她有一个放不下的执念在人间,她必须回去。阿奶,已经过了一万年了,世间真的有执念可以存留千万年而不变的吗?”
“有所求,有所愿,有心之所向,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阿奶,那你呢?你有放不下的过去吗?”
这一次,孟婆顿了很久,怀罪能感受到那只苍老的手停在了空中,良久才重新抚慰地轻拍下来。
她没有说话,须臾,却缓缓开口,唱起了一首全然陌生的童谣,遥远空灵得像来自一个没有人抵达过的从前。
孟婆在冥界留守了一生,什么都知道,而对于自己,知晓的却只有一个举重若轻的姓氏。
曲调有抚慰人心的力量,瞑目的时候,怀罪的眼前掠过冥界无尽的风光——巍峨雄立的泰山之巅、墨色阴沉的枉死城、一百三十八地狱百鬼啸叫,醧恶台上孟婆神俯望冥府,火照之路彼岸花繁茂,血河将军殿之东,三途河水滚滚向前,经年不息……
寸寸草木,铭刻入骨。
歌谣唱罢的同时,怀罪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决定离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