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峭回旋而来的,正是庾无葛抽剑回鞘时,暗中留了一手的剑气。庾无葛向身旁父亲解释道:“我必须留给他一个教训!”
那水匪竟未立马逃走,反从前方江中冒出一颗水光湿淋的头,向船上看来,稍许才没入江中。
“好侄儿。”庾仲银与庾无葛碰了一杯。
庾孟金则搂过庾仲银,轻声道:“银小弟,我马上吩咐冯老伯寻回这孩子。你看是放在你镖队里,你亲身训教改造他呢,还是送到法性寺清修几年,然后再接回梅岭认祖……”
“打住!打住!”庾仲银锤了自家大哥一拳,“庾大掌门,收起你那颗八卦的善心,他不是我儿子,我说过很多次,我没有私生子!我根本不认识他!”
庾仲银醉酒似地大喊道:“我就是老了!心软了!”
……
庾无葛如今可以肯定,叔父那夜的心慈,予错了人:“我们给过他机会,可他心性恶劣、死不悔改。”
“他是。”庾仲银缓缓松开剑柄,“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这样幸运,总有家可回,总有余地可回旋。”
“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无葛你这样一等一的幸运。”冯老真是老糊涂了,竟然脱口而出这样的浑话。
庾无葛冷冷看了冯老一眼。
冯老讪讪一笑:“货都装好了,渡江罢。”
风向又变顺了。
冯老迎风站在船尾,他一点儿都不生气方才庾无葛对他这位老前辈冷眼一瞥里的无礼与轻蔑。
谁叫他老子是大庾派掌门兼寄春镖局总镖头呢?谁叫他是大庾家第一继承人呢?谁叫他年少成名、在“益州论剑”时大放异彩,与“万华四子”之首、血梅崖第一嫡传弟子“梅初雪”并称“武林二梅”呢?
比不得、比不得……就你一朵末日老黄花……
可是……可是庾无葛!你以为呢?当你小孩任性、执意孤身远赴益州时,是我荆南、湖南、黔州三大分局、八十一高手暗中护送了你一路!
哈!怎么就这么巧,在益州论剑场上,你和梅初雪怎么抽签、怎么分组,就是碰不到一起?
——那是你父亲、他师父、懂规矩的举办方,苦心操纵出来的最佳方案!
那个梅初雪比你差点运气,他至少还有个野心勃勃的大师兄。他在四强终局决战时,“不幸”遇上了非要以死相斗的石长老,于是,那个梅初雪背负了“同为剑客、断人手指”的恶名。
而你对上的,是个温和小道士。小道士输剑后,他还乐呵呵地邀你去他观里赏芙蓉花,遂成一段江湖佳话……
冯老以为自己足够老了,老到心如止水、不怨不愤,可当白发苍苍的他站在江边,看着白衣少年骑马负剑、领在镖队前头扬长而去时,他突然想起了昨夜未做完的梦——
梦里有花香、有他昔时渴望的一切……
…
…
…
今时今日到底是春天?还是夏天!
庾仲银不知道多少次抹去满头的热汗。
莫跟他说高手是用真气悄悄蒸发汗液、随时保持清爽造型。他老了!耍帅早耍烦了!他不是他二十啷当岁的英俊侄儿,他后半辈子也不打算婚娶了!
庾仲银大手一挥,镖队一半人躲进茶肆旁的树荫,饮马的饮马、戒卫的戒卫、放哨的放哨,另一半人则搬了几箱“重要”镖货,与庾仲银和庾无葛一起进入茶肆。
茶肆歇凉的客人,一见镖箱上的“早梅”,秉承绝不“瓜田李下”的江湖规矩,纷纷起身上路。
店里唯独剩下位“富贵小郎君”:
他身后背了一根青翠翠竹竿,竿头扎着冥音楼船的白丝帕、还挑了两只药囊,桌上摆了一篮鲜灵水嫩的带叶小青瓜,嘴里正“咔嚓咔擦”地脆嚼。
“哟!寄春镖局庾二当家,贵客!”茶肆老板娘高声喊出大人物的名号,好心给“小青瓜”提醒。
“寄春镖局?”“小呆瓜”捧着半根青瓜,圆眼珠子咕噜转过镖箱上的“早梅”、庾仲银、茶肆内外的镖队人马。
他目光着重扫过了与他同辈的庾无葛,他那小模样恨不得昭告天下:“没错,我就是初入江湖,啥也不懂,啥也不知道,我偏偏还很好奇!”
初入江湖的嫩雏,接着还背了句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寄春,好名字,好名字!这不比那什么神驹、快风镖局有涵养、有深意,兼具诗意与霸气!”
“富贵小郎君”对“寄春”之名的解读,一点儿没错,赞美也很真诚,可当面听人被这般认真鉴赏分析,庾仲银总觉得,哪里不爽。
一抹灵光,闪回庾仲银心头。
庾仲银主动上前道:“这位少侠公子,你是不是在寻你师兄?你师兄长得跟佛窟里的福娃仙童似的,明面善目、憨直爱笑,腰间别了柄金扇子?”
“嗯,是他了。他如何?还活着么?”
“哈哈,活得好好的!我今早在江上,见他与一位女绣花使同船。似乎,是要北上去京城。”庾仲银这种老江湖,套话是专长,真话里掺些假话来逗耍江湖嫩雏,则纯属个人癖好。
“绣花使?被抓了?可我师兄一向老实。”
“不是被抓,我私以为,你家小师兄,他爱慕那位同船女子。”
“噢哟,我师兄竟然开窍了?可喜可贺!咔嚓咔擦……”小郎君遂大嚼青瓜,以示庆贺。
庾仲银甫一进入茶肆,就闻见了青瓜脆脆爽爽的多汁清香。庾仲银吞吞唾沫:“这瓜真新鲜!”
小郎君无不得意:“这是我得的诊费,我治好了他们孩子。”
店小二见双方气氛不错,忍不住插嘴进来,说了个天大消息:“欸、欸,老板娘,镖局二当家,你们听说没,昨夜县里药铺老板,遭凶兽挖了心!那一爪子下去,胸前海碗大的肉就没了!胸骨也碎碎的了!”
“凶兽?”庾仲银盯着“小呆瓜”啃小青瓜。
“小呆瓜”啃完一根小青瓜,又拿起另一根:“昨夜我在冥音湖,也遇着一凶兽,云千载是也!他一剑掀翻了整湖的船!幸好有石长老,几招‘厚积薄发’之轻剑,将全部的船给翻了回来。”
老板娘站在柜台后,朝庾仲银暗使眼色:这愣头青所说全然不假,我之前早替你探过他了,无辜路过大可爱一个,你莫再审他了!把他吓着了!
“云千载……”庾仲银盯着桌上满篮的鲜灵水嫩的带叶小青瓜,下定了决心,“这根儿小……这位少侠公子,你这一篮子青瓜,能否分我……”
“可以!都可以给你!”“小呆瓜”爽快地朝庾仲银伸来手心,“付钱就行!价钱嘛,你看着给罢!”
庾仲银递过去一只半饱钱袋。
“小呆瓜”伸手接了,朝庾仲银推来桌上竹篮,又掏出几枚钱币往桌上一拍:“再来碗茶粥!”
“嚯!”店小二回过味来,“怪不得你搁这儿啃了老半天的瓜!感情是昨天夜里在冥音湖花天酒地,花得分文不剩!要是这位二当家镖爷不买你的小青瓜呢?小郎君你打算怎么办?赖账么!”
“大不了,我这篮子小青瓜抵给你当茶钱咯!”
“我不要你的瓜!”老板娘大笑,“你让老娘亲一口!两口!一边脸蛋抵一碗茶粥!还送小菜!”
夕篱闻言一顿。不是害羞,而是他闻见了……
夕篱好好吸取了昨晚冥音湖里的经验教训,绝不沉默,绝不欲盖弥彰,真话、假话、混着大话,大胆大声地说:
“我才不要阿姊你的小菜!”
夕篱二指夹了小青瓜,在指间将小青瓜帅气旋转起来:“阿姊你生得美,我乐意给你亲,不要钱——
“真要论起价钱,冥音湖比春榜榜首买不下我半片儿嘴唇,十大船楼的美人亲近不了我半分。”
——可我乐意给你亲,还不要钱!
此热辣辣的调情浪语一出,莫说笑开了花的老板娘,即使是专心调运真气以冰镇茶水的庾无葛,都回过头,看了这多情贵公子一眼。
庾仲银暗运真气挨个检查完小青瓜,顺便以内力把整蓝小青瓜浅浅冰镇降了些温,再亲自去把冰镇小青瓜分给没进茶肆的另外一半人。
庾仲银分完瓜,回茶肆坐定后,这才感叹:
后“浪”可畏!后“浪”可畏啊!
在由庾家镖师包围的茶肆中,庾无葛与一半镖师饮冰茶,庾仲银与另一半镖师啃青瓜。夕篱安然坐在寄春镖局的包围中,舀茶粥就青瓜。
夕篱认真观察了二庾稍许,开口问道:“你们分开饮食,是怕同时中毒,对么?”
庾仲银畅快地“咔嚓”大嚼青瓜,默认了。
即使茶肆老板娘是他多年老相识兼眼线,可谁能知道,这一只花蝴蝶,究竟有多少个老相识、是多少方的眼线?
茶肆候客的茶水里,或许会提前放毒,但他亲眼看着愣头小青瓜咔嚓大嚼下肚、亲手交接买来的这一篮小青瓜,必然不可能有毒。
夕篱缓缓道:“我在想,有没有这样一种毒,它无色无味,能在人体内蛰伏很久,直到制毒人用某种特定方法把它唤醒,瞬间毒发制人。”
“我听说过类似的毒。可它已经不能叫毒,它该叫蛊虫!”老板娘引开了这一敏感话题,“小乖乖,如今的女子们,可是越发胆大了,骑马的骑马,使剑的使剑,绑人的绑人,你千万当心她们美丽的情蛊!”
夕篱点点头,将脸转向茶肆外反射着灼白阳光的路面。
嘈杂热噪的鸟鸣中,传来一声独特的鸟叫——
这是寄春镖师们之间的暗号,意为“有人来”。
紧接着,激鸣起四声急促的鸟啼——
来者不善!
一阵微凉之风,拂过夕篱鼻尖。
茶肆几丈外,飘然落下一白衣少年剑客:
“庾无葛,梅初雪依约来和你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