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典狱”外的狱监和狱卒看见从里面健步而来的凌文袤,狱监大惊失色忙迎上前,声色打颤:“凌郎中,长公主这是……”狱监一时怕用错词句。
凌文袤脚下未停,命道:“去城中多寻几家医馆的疾医生过来,疾医越多越好。”又吩咐,“把玄雀卫的葛七唤进来。”
狱监来不及多想,狠命应下退去。
长公主往年都在宫中,若身子抱恙都是由御医看的诊,此时入宫请人来不及,宫外的御医府邸离得又远,狱医更不行,像为牲畜诊治的,怎好给长公主诊治,只能将就着在城内寻医。
疾医越多越好,这究竟是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啊。
狱监招呼一群狱卒飞奔出刑部大狱,分头策马直奔城中医馆寻疾医。
凌文袤将骆苕安置进提审厅旁的监舍,坐向床沿对着窄床上的人久久凝视,不由弓起指背从她侧脸颊轻轻划过。
这已经是第二次晕厥,相隔上回在采撷宫晕厥才不过数月。
凌文袤暗骂她一声,犟驴。
“凌郎中,葛七护卫已到。”外间狱卒朝里通禀。
凌文袤起身出监舍,瞥见申怡也已经跟着葛七进来,便示意申怡入内伺候:“长公主受不住牢狱内的恶臭,晕厥了,当心伺候。”
听闻晕厥二字葛七一愣,还是臭晕厥的。
申怡更为惊愕,白日里骆苕被气得那场景实在令人揪心,她瞧了一眼云淡风轻的凌文袤,连回都没有回一句便风速入内。
凌文袤看向葛七,朝葛七轻勾脑袋往旁侧回廊大步而去,葛七会意跟上,等二人离监舍足够远后,凌文袤开口小声叮嘱:“这几日暗地里多找些人去城中散布消息,就说长公主为了救她的墨守先生,大闹刑部大狱,结果让刑部的人给直接扣在了刑部大狱。”
葛七应下后又有顾虑:“是真要将长公主扣在刑部还是佯装?”
若是佯装,葛七不知稍后是由玄雀卫暗送长公主回府还是凌文袤亲自送回。
“真扣。”
凌文袤回得不容置疑,葛七应命退去,凌文袤又望了望天,想到“轻狱”里的宵小之徒,若要散布消息,从刑部出去的囚徒最实用。
骆苕这一晕,倒可为这一把火添柴加薪,今早那么多门客齐聚公主府门前,想必得知消息,会赶来刑部。
凌文袤扭身返回监舍,入内时瞧见骆苕已经清醒,躺卧在床,眼神空乏地迎他过去。
“一会儿城中疾医便会赶来为你诊治。”凌文袤跨步近前示意申怡将水盏给他。
申怡眉心微皱,迟疑一瞬将水盏递过去,心里的话却再也关不住,脱口而出:“凌郎中,长公主这几日身子确实抱恙,但也不必让疾医过来诊治,回府使女小心伺候就是,在刑部大狱多有不便,再歇息片刻长公主便回去了。”
凌文袤挑眉,接过水盏坐向床沿,对上骆苕空乏到听天由命的眼神,悠然冷问:“已经把孩子给伺候掉了,这罪责你可担得起?”
骆苕眸光骤然聚拢,和他眼神接触后阖上眼,脑袋偏向里侧。
凌文袤如此责问,却让申怡如遭惊雷轰击,心下惊骇不止,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相看,顿措着哭笑不得:“凌郎中……如此责问是何用意?你们不过才……才几日……长公主……长公主哪里来的身孕……”
“申怡。”骆苕开口说话,“是我对凌郎中说孩子没了,化作癸水跑了,不必理他。”
申怡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惊魂未定的长气,凌文袤一板正经的玩笑质问,这真是在要她的命。
凌文袤伸手把人捞起来圈在身前,骆苕也顺从,喝完水下床招呼申怡:“我们走。”手腕却被人一把精准扣住,他说得很轻,“申宫官可以走,你走不了。”
说的不是不能走,是走不了,说的很肯定。
骆苕回身看向坐在床沿的凌文袤,他并未抬头,拇指指腹还顺其自然地摩挲起她的雪腕,二人无声地在僵持。
也好像凌文袤在给足骆苕时间思考。
最先崩溃的却是申怡,她觉得凌文袤像兽性大发的禽兽,把骆苕圈禁在他所在的刑部能做什么?
仿佛凌文袤在以墨守先生的性命为要挟,逼迫骆苕就范。
申怡已经无法用正常的思维去思考,因为方才相问葛七才知凌文袤入刑部不过三日,伏旼便被抓捕入狱,让申怡想起从前凌承佐棒杀文士,凌晖抓伏旼入廷尉大狱。
凌氏这是在肆无忌惮地挥霍皇权。
“凌郎中!”申怡一声震天巨吼,“妄请您自重!”扬臂挥掉凌文袤扣住骆苕手腕的手,“长公主并无不法,为何走不了?今日只不过是来刑部探视墨守先生,也是您亲自允准的,您还如此为难长公主,您不觉得有失公允吗?”
说完也不待看清凌文袤是个什么样的臭脸,扶过失神中的骆苕,拥着她往外去。
骆苕在想,自己今日来这刑部大狱或许就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连她的先生伏旼都未发觉,一再劝她切莫插手此事。
她脑力不堪重负,不欲再想。
再则刑部她根本不想呆,非要她这个皇族入狱,也是送她去廷尉大狱,而不是刑部大狱。
凌文袤在皱眉时已经起身,话却还是在提醒:“长公主若想救人……”扶额切齿收了话,因为言语提醒根本无效,长腿一迈两步并作一步追上,揽腰将人框住逮回,直接返回监舍。
申怡就差惊声尖叫,追上去的时候却被凌文袤挡在了门外,门还上了栓,她只能急得直打转,她不敢叫喊,怕引来更多的狱卒,怕狱卒对监舍里的人说三道四,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这是刑部大狱,是公堂。
凌文袤直接将骆苕按在门上,看着她漠然的脸说:“城中早已疯传你得了失心疯,你若想大喊大叫尽管叫,只是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离开刑部,稍晚一些我还要丢你进大狱,你做好心里准备。”
他会将自己丢入这刑部的大狱?!
狱道内的场景再次浮现,晕厥前她并非全然不知,即便想忽视,但余光里的无数双眼睛已经挥之不去,恶心再次来袭。
骆苕倏地抬眼吃惊地看向他。
凌文袤望进她瞳仁紧缩的眼底,缓缓倾身而下,头颅停靠在贴切的位置,鼻息抚上她的脸颊,轻问:“是怕了吗?”不容她挣扎否认,“自己送上门来,怕,已经无济于事。”
骆苕蹙眉正欲推开他。
听见他冰冷着说:“你以为伏旼写好诉状便能逃过一劫?这才刚刚开始,你若不配合,他终归要死。”
因为伏旼,骆苕咽噎在喉。
这才确定自己踏入刑部大狱确实是他们中的一环。
她往侧移步,扬起脸定定地看着他:“凌宪,从前你们凌氏为了夺权,需要讨好拉拢世家,如今是时候给寒门子弟一条活路了,那些寒门子弟不该遭受连年的欺压。”梗起脖子又说,“既要我配合,为何不直接实情相告?我也愿意配合你们摘除腐官惩治豪强,还能救我的先生,何乐而不为。”
凌文袤看着她梗起脖子的样子,眸光微闪,也退离她一些,沉声道:“此时兹事体大,只能提醒到这。一会儿疾医便会来刑部为你看诊,先让他们好好瞧瞧你一身的臭毛病。”
骆苕叹过一气,无动于衷地开始接受他安排的现实。
凌文袤骤然眉心一跳,将人拽过去钩住腰,在他要碰触时人随着呼吸停滞,撇开脸咽喉一滑将她带离房门。
来日方长。
凌文袤抽栓开门,冷睇门口的申怡一眼,寒声警告:“好生伺候,允许申宫官大呼小叫,但别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的人反倒指责他人胡言乱语。
申怡时下被气得,早已不知作为宫中女官的礼数是为何物,握紧双拳,赤目迸射出两道厌恶,飞向离去的背影。
凌文袤离开时特命狱卒看紧监舍等疾医,自己转而拐进东堂在堂内等左侍郎张牧。
喝完一盏茶,坐靠在榻上,双腿交叠搭在案上闭目养神,微凉的穿堂风徐徐而过,他拉了一把衣襟。
不知过去几刻钟。
凌文袤耳廓一牵,刑部左侍郎张牧踏入东堂,张牧往榻上淡瞥一眼,低呵一声:“凌郎中今日真真清闲呐,有空在东堂饮茶,这几日大狱都快被你翻了个底朝天,我张牧干了近二十年的差事,提审犯人还得逐个向狱监校对牢狱犯人的名字和长相。”
张牧身板魁梧,肩袖处的衣料被撑得平整,稍稍一动竟拉扯出几道绷直的褶皱,淡眉大眼络腮胡,络腮胡犹如一方蒙面巾,遮住真实的半张脸。
这几日凌文袤将牢狱里的囚犯分门别类重新安置一番,说以便提高日后行事效率。可张牧干了近二十年早已习惯杂乱无章的牢狱,喜欢在杂乱无章中创造秩序。
刑部之首刑部中大夫凌烨神龙不见尾,刑部右侍郎官职空缺,稍大的案子几乎都落在张牧一人身上。
如今凌文袤一来,张牧的秩序反而被打乱,心中颇有几分怨念。
凌文袤睁开眼笑了笑,没动也没说话,他等张牧进内厅换好官服出来,才将手中的诉状推向案角,说:“伏旼的。”
张牧和凌文袤对视一眼,大步迈过来揭起诉状盯着上面豪强二字眸光发亮:“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这字写得那叫一个漂亮。”继而啧啧两声,“不过这状子一写,也不知又得挨几顿鞭子,看来今晚我和笔吏有的忙了哟。”
既然有了诉状,还需连夜录个口供才是。
小司徒上大夫何嘉如此多的罪行,伏旼一介寒门是从何处得获的内情,需让他如实招供,想必一时半会伏旼也招不出来,招不出来便还是刑鞭伺候。
凌文袤收腿起身,虚虚客套:“张大人辛苦。”踱步到张牧身侧,顿了顿,悠然道,“这鞭子么,有劳张大人挥得轻一些。方才长公主前来探监,我的心实在太软便将人给放了进去,结果反被劈头盖脸呵斥一顿,那牢狱也险些被她掀翻。”
张牧抖了一下手中的诉状,看向装模作样的凌文袤,浮起一抹犀利的笑,徐徐道:“张某精通各类刑具,刑具里面要属刑鞭用的最为娴熟,凌郎中说要轻一些那便轻一些。”又问,“听闻长公主晕在了地牢?”
凌文袤颇为无奈地说:“急火攻心,已经差人去寻疾医。”
张牧微微颔首,听见凌文袤越发为难:“劳烦张大人一件事。”
“何事?”张牧略皱眉正身看向凌文袤。
凌文袤与张牧对视上,说:“长公主性子太过刚烈,烦请张大人帮凌某将她关进大狱。”
闻言张牧神情霎时呆愣,过后突然大呵一声,直言不讳道:“把皇族关进刑部大狱,我这脑袋还想在脖子上多留上几年。”一口否决,“这事我不干。”
凌文袤看向张牧手中的那张诉状,定神片刻,说得寡情薄意:“张大人,刑部即将翻天,你看刑部中大夫凌烨此时人在何处?你将长公主往大狱里一送,想必凌烨会立马现身。我们死也要让他死个明白。”
凌烨,凌晖远房堂弟,若按辈分,凌文袤还需唤他一声叔叔,不过这叔叔离得太远,都记不清长相。
凌晖让贺兰启臻留着凌烨就是要择时治他。既有腐官,就该从凌氏本家人下手,才能服众。
张牧沉默着久久没出声,这两年凌烨占着刑部中大夫的位置,越来越不干事,他张牧累死累活,凌烨却不见人影,也不知跑哪去快活,不仅拖累公务还仗着身份以权谋私。
张牧对凌烨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开始那只闭着的眼该睁开了。
他斟了盏茶,饮过一口笑了笑,说:“凌郎中,这脏活累活我可以去干,但脑袋你得保它在我的脖子上。”
凌文袤展眉:“在刑部大狱张大人干的就是脏活累活,再多一件也无妨,你的脑袋若保不住,我凌宪的赔给你,如何?”
虽是口说无凭,但张牧领略其中的真意,仰头哈哈一笑:“那这辈子我也算值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凌文袤,“凌郎中说自己心软,那怎么会舍得将自己的夫人往大狱里送,心软?软个劳什子哟。”为了清扫刑部乃至朝堂,委屈一下长公主也并无不可。
夫人,张牧直接将骆苕说成凌文袤的夫人,这奉承的话从有些人的口中说出来就是直接悦耳。
凌文袤嘴角压不住地勾了勾,神清气爽戏谑道:“就爱听张大人说实话。”
张牧见凌文袤怡然自乐的样子,倒只觉得凌文袤舒心的点,是在说他面对长公主也不心软,已经拿捏住了长公主。
不过张牧没深问,那与他无关。
二人适可而止地收起清趣闲谈,编排起后事以及将骆苕送入哪座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