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媛连续宿在紫宸殿一月有余,傅祯也习惯了她的日夜陪伴,细心体贴,是以她要什么,他没有不许的,连带她出入各处,也越发随意。
可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傅祯也不见她回来,他就等得有些不耐了。
尚药奉御说,圣躬将养时最是要注意身心愉悦,既然他身上好多了,自然就想着放松心情。
“你去看看皇后。”傅祯指着一宫女道,“她找不见就先回来,明日朕给她拿。”
宫女答应了一声,转身而去。一进西次间,便急叫了一声:“殿下?”
媛媛僵僵捧着那口镶螺钿的匣子,走得缓慢,因为头晕,脚步也有些虚浮,连身形都歪了。
那宫女接过她手上的匣子,又小心搀扶着她往明间去。
傅祯刚把博山炉的盖子合上,香烟溢出,乃调情之佳物,一转眼,却见媛媛被人扶着,且是面色发白,呼吸吃力,忙问:“哪不舒服?”
媛媛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他见宫女手里有匣子,便猜测她在西次间停留那么久是骤发了什么了不得的急症。
“宣王奉御!”他吩咐了一声,走向媛媛,弯身就把人抱了起来,小心地放在榻上。
捞过她的手腕,他先给她切了脉,乃是数脉,或许是她近来日夜费心照看他,累着了。
富贵之家向来讲究养生,大多帝王更是追求长生,是以常日里会涉猎医识。
其实不必傅祯给她切脉,单凭她这骤然面色苍白的样子也能得知她脉数,果不其然,脉来去促急。他又让人去催尚药奉御来诊。
媛媛也没想到她在看到那幅画后会突然头晕目眩,体力不支。
即便如此,她脑子里还在回荡那幅画上的内容。
嘉定五年元月……
这个时间直接冲了她的天灵盖。
那时她还在凉州姑臧,嘉定五年三月,她回了京,没过几日就突然被带到了太皇太后跟前,还被留在了弘德殿。
再之后,她又被祖母接出宫,且得知了太皇太后属意她为嘉定帝的皇后。
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又稀里糊涂。
当年她初见傅祯,他就赐了她一句缺少家教的评断,其后数次相见,他也没对她大方过。
当年她就有疑惑,他并没有对她有多在意,却能纳她为后,只因他对太皇太后的一片孝心么?
她当然想认为他是一个仁孝至纯之人,在大婚之初感受到他的礼重,便让她懊恼自己曾经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
也正是有君王的恩宠和夫君的体贴,让她这种起初就看中他那一张俊脸的肤浅之人很快就对他交出了一颗爱慕之心。
既已嫁为人妻,喜欢自己的夫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因而她从来不否认她喜欢他,也愿意尽一个妻子的责任去体贴他,可她却在他宠幸别人而难过到哭泣时避免吐露实情。
因为她是皇后,养懿德,要大度,为女子典范。
徐莹仅仅是一个乐户转成的宫人,他既喜欢,又险些和太皇太后闹得不快,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双方为难。
所以,她愿意让步。
太皇太后一直待她极好,即使后来她窝心于傅祯对徐莹的专宠,她也逼着自己不去多想他对她的种种冷言,这样她就不会太过难堪,而看重她的太皇太后也就不必那么操心。
后来老人家不在了,她知他为祖母离世伤感万分,便不去计较徐莹能和他说上几句交心的话从而让他排解愁绪。
傅祯宠爱任何人,媛媛都可以装作不在乎,以此添砖加瓦筑起贤名之墙。
那她是要有多贤名,才能不在乎那个叫陈未晞的娘子?
嘉定六年,太皇太后假意赐死徐莹,实则让她出宫,一定是确定傅祯依然在意那位陈娘子,是以连一个宫人都不能随意杀之。
可傅祯有心收徐莹入后宫,对其数载宠幸,使一众皇妃失宠。
却原来不是旁人失宠,而是自始至终,他心里只有那个叫陈未晞的人,得不到她,便为了那一张脸,不在意对方身份如何,他都会给与恩宠。没有徐莹,或许还会有李莹、王莹,只要有那一张脸,就是赢得圣宠的最好途径。
原来,是媛媛占了她的位置。所以,一直以来都不是媛媛做得不好,即便是她在这个位置上做得再好,他也会装作不知道。
难怪他当初给她定下一句缺少家教的评断!难怪他曾经对她冷言冷语。
而她在伤心于自己的处境时,又在渐渐平稳了心态后,甚至释然了余生,却依然能在他一个笑脸和几句和言里融化掉那些痛,他勾一勾手指,她就会毫无不耽搁地走向他……
她究竟有多喜欢他,才会活得像个没有骨头没有脑子也没有脸面的……人!
她是人,她有心,那颗心会痛、会恨、会悔。
她痛苦于他毫无顾忌地下她面子。她恼恨于他能为一个宫人去驳太皇太后却不为那位陈娘子争取后位,以致让她这清白之身担了一个坏人姻缘的恶名,又过上了进入锦绣牢笼的日子。她更是懊悔于自己很早之前没去表达却迅速割舍掉的懵懂又模糊的情谊,转而期待得到另一份真心的贪婪。
傅祯看她忽落两行清泪,一时无措。
说实话,他不喜女人落泪,因他不知如何去哄。
可他能确定的一点是,她很难受。
他顺手拉着她坐起来,抱着她安慰:“一会就好了。”
一会就好了。
只怕一生都好不了了。
她从前多期待这样一个体贴的拥抱,此刻就有多厌烦这样的亲昵。
王奉御入内时,恰见一幅帝后亲近的场面,却是走也不是,进也不是,仅仅是垂低了头。宫女一时也不敢说话提醒尚药奉御来了。
傅祯却以为他还没到,又要让人去催,一扭头便看他在那像朵蔫花一样挣扎着,立刻就斥:“放肆!”
王奉御哆嗦着请了个安,随即上前去给媛媛请脉。
的确是数脉,一息已有六跳。
王奉御又问她还有哪些不适,媛媛只闭目养神,也不言语。
媛媛是一副无力言语的模样,傅祯便也没急着让尚药奉御拟方,只让他先退至外头候宣。
媛媛平日里也格外注重保养,又自小练习击鞠,是以一向康健,却也架不住如此伤心。
果然是心病要命,傅祯能为此呕血,她也能虚到半死不活。
好在过了小半个时辰,傅祯见她脉象渐渐平缓下来,气色也恢复了,这才又让王奉御入内看诊。
如此便也没有大碍了。给皇室看诊的医官,一向不倡导用猛药,大多时也会推崇食补,既然皇后情况尚可,他便和食医商议,近来给皇后制药膳。
傅祯听罢点了个头,看她软软躺在榻上,终是暗叹一气。
明明又是个良宵,却又耽搁了欢愉。
宫女端水入内欲给媛媛梳洗,她忽然说:“陛下,妾想回去。”
“胡乱折腾什么?”
媛媛缓了口气,又道:“陛下尚在将养,妾这样子,留在这会耽搁陛下御体恢复。”
“浑话!”
媛媛撑着力气起身,傅祯却按着她两肩道:“宫门已经关了。你不是难受得紧,如何能回去?单是一句怕耽搁朕将养,朕劝你还是闭嘴!”
看,他还是能关心她的。
原来没有情爱,也能为了一份体面做出被人称赞的事。这在宫人眼里,便是皇帝疼爱皇后的表现吧。
不过媛媛已经不再信他真有这个心思了!
即便不信,又能如何?她跟他闹起来,要一个说法,然后听他亲口说一句“当年朕的确没相中你”,既是让她再度伤心,也是让人听笑话,再传至前朝,只怕会引致一场腥风血雨,届时万事大吉的假象被戳破,会落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傅祯身为帝王,都可做面子工程,媛媛又委屈什么。何况,事已至此,他给了她无上荣耀,享受这富丽堂皇的同时,势必要给一颗期盼真情的心上锁!
她其实早就悟到了这点,进宫之前她也能想到他这个拥有天下的君王不会把真心给她,只是那把锁还会在傅祯的好言下被她用钥匙悄悄打开,说她贪心也好,说她不想认定自己的情意被辜负了也罢,总之她的的确确把那把锁打开了很多次。
然而,她所有不甘、不忿、不愿都于今日重新封锁,且是把那把能开锁的钥匙扔了。
往后,她只做大卫的皇后,不再想得一个夫君,而鹦奴,将是她余生唯一的指靠。
心态又平和下来,人也就能集中精力了。继续留在紫宸殿养了几日,媛媛便恢复了体力,只是垂头的时候比往常多了。
到底是伤心了一场,骤然切割了几年的感情,一时转变不过来。
这晚安寝前,傅祯手上动作多了起来,媛媛往榻里挪了挪,傅祯好笑道:“你怕什么?”
媛媛摇了摇头。
哪能不怕呢?大婚不久,她就被他的生拉硬拽惊得说话走了调,后来还为此委婉拒绝过他。她顶着皇后之名不愿与他有肌肤之亲,总归是怕他怪罪不为君分忧的。
好在傅祯近来就是喜欢看她这副娇羞模样。不过,他顾及她前几日的情况,便也不想逗她,遂道:“你身子不好,朕不碰你。”
君王的宠爱是多少女人求之不得的事,媛媛也曾期盼过,却不再期盼了,反而有些反感当他一时兴起的发泄对象。
不可否认,直至现在她也觉着没有自己的骨肉是件憾事,只是她更怕自己会像郑淑妃那样血崩而死。
她还没有享受够这一生,且她和傅祯之间没有男欢女爱,干脆就不必行周公之礼,也不必去冒死生子。
“陛下?”
傅祯抬眸看她,她双臂抱膝,下颌抵在膝盖上,显然一副难过的样子。他问:“什么?”
“让妾回含凉殿吧,鹦奴已经许久没回去了,他近来总想去阶下草丛里抓蟋蟀。”
“在哪抓不得?紫宸殿的蟋蟀叫得声音不大,还是斗起来不英武?”
媛媛没接话。
傅祯又说:“既是他想回去抓,那便让他白日里回去抓,晚些时候再回来。”傅祯说完这句,又问,“朕的病还没好,你不在跟前伺候朕了?”
媛媛有些无语。前阵子她可真乐意看他需要自己,也享受这段只有他两人的时光,她就差剖出一颗心来表忠诚了。这才过了多久,她就想离他远远的,做个什么也不必操心的皇后就得了。
“哪日朕再需要你念奏报,还得老远去含凉殿请你。”
听到此处,媛媛微微一怔。
她好像想明白了一件事。既然要指靠鹦奴,那她就不该只囿于后宫琐碎。她留在紫宸殿,能从递上来的奏报中知晓政务,也能便宜见郑得,而裴翊因她前头侍奉君王对她颇有称赞,朝官更加知晓了她的贤名。
既然傅祯主动提及,媛媛就点个头:“妾愿为陛下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