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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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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末,接连刮了几场大风,黄叶呼啦啦飘落,树干就秃了。

依着圣意,清远阁的阁楼上设了一场小型家宴。虽是小型,却也有歌舞和丝竹。四个出宫建府的兄弟早早便到了,正在分享近来的见闻和趣事。

因着这场家宴,傅祯特意饶了傅练一日假,没让他读书,可傅练却没了疯跑瞎玩的心思,赖在榻上不想动,被王顺催了两次也没见他起身,直接被掀了被子薅起来。

“六大王快些,哪有让陛下等候的道理?”他一边说着,一边催着他的近侍道,“快服侍六大王更衣。”

傅练打着呵欠问:“我就不能不去吗?”

王顺直接道:“忤旨的话,六大王自己到陛下跟前回。”

傅练就撅起了嘴,皱起了眉,无奈叹了口气。

徐莹已经搬去了仙居殿,碍着位分不高,住着西配殿。她老早就起身打扮,终于穿上了绣满花纹的衣裳,再一上妆,就如踏月而下的仙娥。

有了位分,自然就有了近身服侍的宫女。从前只有她伺候别人的份,如今也能由着旁人伺候,那股得意劲,别提有多舒服。

宫人红珊给她别好最后一根金簪,嘴甜地巴结她:“宝林的容颜,可比殿下要美上许多呢。”

徐莹唇角就提了起来。让她说,皇后年岁小,尽管有些姿色,也是条嫰得没味的胡瓜,男人当中没几个喜欢她那样的,皇后不得宠,再正常不过。

再看她,即使碍着郑淑妃的丧仪不便给她办册封礼,可被她几句话说下去,傅祯照样给她办一场宴。

思及此处。铜镜中的人的唇角提得越发高了。

贺贵妃、韦德妃和郭贤妃一起往含凉殿去,碰上这位新晋的徐宝林,她们仿佛没看见,连她的行礼都直接忽略了。

徐莹心里憋屈也不敢发,只能跟随在后头,一进殿,恰见咸宜长公主在位上坐着,内心多少有些慌乱。

不受宠的妃子给她眼色看,即便位分高于她,她若告到傅祯跟前,或许能捞到一句安慰。可公主与后妃不同,便是不受宠,那也是天家骨肉,何况傅祯待咸宜格外不同,而她又是个脾气不好的人,这就导致徐莹看见她就有些发怵。

傅楚楚懒得看她,更别搭理她,只管与三妃说起了话,转而话头落在了皇子身上。傅楚楚就道:“乳母说鹦奴哭得厉害,一个时辰里哭了四五次,嗓子都快哑了。殿下心疼,这会正在暖阁里亲自哄。想来我们得等上一会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家宴是怎么回事,三妃心里有数,一个奴婢骤然得了位分已令她们忿忿然,眼下还要去赴一场为她准备的宴席,她们个个老大不情愿,这个时候越耽搁的时间久,她们反而越自在。

里头暖阁中,媛媛正抱着鹦奴在怀,一边轻轻拍着背,一边又左右慢慢摇,嘴上把“鹦奴不哭”说了无数。

直摇到手臂发酸,她才把孩子哄睡了,小娃娃头戴虎头帽,闭着双眼,微张着小嘴,有平缓的呼吸从两拳间流过,那模样,实在让人移不开眼。

少顷,云舒入内,轻声提醒:“殿下,几位宫妃已到了,才刚紫宸殿来人说,陛下已经起驾了。”

媛媛这才把视线从皇子身上挪走,临行前,又嘱咐乳母,仔细侍奉。

媛媛等人到了清远阁,各自见了礼,便落了座。

傅祯问:“怎不见鹦奴?”

这本就不是为了皇子设的宴,眼下天冷到刮干风,抱着两个月大的娃娃行走,只怕他会受冻,媛媛却是说:“他睡了,一移动又该哭了,怕扫了陛下的兴,便没抱来。”

场面人在场面上说场面话,傅祯就说:“小孩子哪有不哭的,如何就扫朕的兴了。”

媛媛就惭愧地说:“陛下若是想见,妾就让人抱他来。”

傅祯却道:“罢了,他既睡了,就让他睡吧。”

媛媛就没再接话了。

这时,傅晨和另外三个兄弟好奇地看着末位上的人,媛媛这才说:“这位你们不曾见过,是陛下新封的徐宝林。”

的确是没见过,却也或多或少听说了陛下纳了新人。

傅练的位置和徐莹对着,这会还在犯困,见徐莹从位子上起身复又行了个礼,他则不得不和几个兄长一道给回了个礼。

傅祯就道:“今日聚在一处吃个饭,不必如此拘束。”

菜肴有序摆上食案,有丝竹入耳,随即舞女便婀娜地挥起了衣袖,翩然之态,是她们日夜苦练的结果。

一曲舞毕,郭贤妃就侧目冲徐莹道:“徐宝林,我听说你也擅歌舞?”

这话不错,不过徐莹伤了腰,又常年不练,早已生疏。她知道郭贤妃有意拿她的出身为难,此刻也不敢造次,就道:“妾只是跳过,称不上一个‘擅’字。”

郭贤妃又说:“能入教坊的人,哪个不是有真功夫。若是不擅歌舞,便是从前存了侥幸之心糊弄陛下。徐宝林,你又何必谦虚?”

好一通滴水不漏的话。

徐莹担心自己应下一个“擅歌舞”的名头,郭贤妃会立刻举荐她当场一舞,便急急解释:“从前年纪小,晨晚皆练,舞步还算轻盈,现下年岁渐长,肢僵体硬,却不行了。”

此话一出,韦德妃的樱桃小口就先变了形。尽管她和郭贤妃也已经十九岁,可眼下徐莹这么说,就像个行动不便的老者,多少令人发笑。

女儿家谁不是期待青春永驻,美貌长存?徐莹虽有姿色,却在教坊混迹多年,又辗转宫中为奴三载,现已年过双十。嘉定帝这一众妃嫔里,属她年纪最长,位分最低。

不过,她仗着圣宠,也不甘示弱,便回了一句:“虽是跳不得舞了,却还能侍奉陛下。”

也对,她独得圣宠,是连皇后也比不了的。

可是郭贤妃依然不肯放过她:“徐宝林慎言,别是让人以为你是跳不得舞才来侍君的。”

徐莹终于慌了神。

女人多了,就容易有口舌之争。媛媛没来得及平息这一场风波,傅祯已然开口为她解围:“一家人聚在一起是为了热闹。贤妃若有心看歌舞,宴席后可让教坊单独给你排。”

郭贤妃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是。”

清远阁设的宴不大,但却热闹,傅祯赏罢歌舞,听完丝竹管弦之乐,却不尽兴,便立在阁楼之上观景。

虽值初冬,世间却还残存着一些苦苦挣扎的秋色,太液池上的枯荷刚被宫人除尽,唯有柳树还能随风飘荡几下枝条,在池上的蓬莱山前和硬朗又规整的院落里显示柔软。

这景色并不具有观赏性。于是傅晨提议:“陛下,不如咱们玩个游戏?”

傅祯就问:“你想玩什么?”

他还没想好,看了众人一眼,转而问:“嫂嫂们想玩什么?”

徐莹是去岁得知皇后想让傅祯教樗蒲后,非央着他也教她玩此戏,此刻便率先道:“不如玩樗蒲吧?”

媛媛不会玩这个,却没有表态不想玩。傅楚楚也不会樗蒲,不过她大剌剌来了句:“我还是在一旁喝茶吧。”

眼下贺贵妃、韦德妃和郭贤妃对此兴致也不高,就有了要和傅楚楚坐在一边共同看余人玩的心思。

几个亲王在自己府上玩多了,进宫后便不想再玩此戏。至于傅练,他踢毽子的热情还没消,可他有自知之明,没把这不太受宠的游戏说出口,干脆就闭着嘴,站在阁楼上吹冷风。

场面有些尴尬,傅祯轻嗽一声。傅晨领会,便又说:“或者击鞠也行。反正今日人齐全。”

傅楚楚撇嘴道:“人再齐全,你打得也不怎么样,跟你玩太无趣!”

傅晨有几斤几两,他自己当然清楚,常日里读书写字,品诗作画还好,论起击鞠,他只有坐看台上的份。此刻有这提议,无非是方才起头玩游戏,不料让陛下新得的徐宝林冷了场,他得帮着圆场。

傅祯又说:“既无旁的,那便玩樗蒲。”便吩咐人去取几套樗蒲送到清远阁。

这是恩典,徐莹含笑道:“谢陛下。”

这时媛媛和傅祯说:“出来这么久,想是皇子睡醒了,妾得回去看看,不便奉陪了。”

傅祯说得平淡:“也好,你快去。”

贺贵妃在此作陪了许久,早不想看那一对蒹葭玉树的浓情蜜意,便也跟着告退:“妾有几日没见到皇子了,也想去看看。”

傅祯并不在意她们,要去要留根本引不起他内心波澜,自然而然就点头点得随意。

韦德妃和郭贤妃本也想走,偏是她们留了下来,尤其是韦德妃,她点名要和徐莹一道玩樗蒲,傅祯好奇地看着她,就允了。

实则韦德妃非常擅长此戏,此刻要灭徐莹的得意!

午后,含凉殿的暖阁里就响起了笑声。

郭贤妃绘声绘色地描述完在清远阁玩樗蒲的情况,又有些遗憾地和媛媛道:“殿下回来得早,没见到她那副全军覆没的样子,就要梨花带雨了。”

媛媛无奈笑笑。自从进了宫,她除了知道女人有嫉妒心,还知道女人有很强的对立面,甚至会为此结盟。不过,听了郭贤妃的话,她也有一股畅快淋漓之感。

贺贵妃却有些担心地道:“真是这样,岂不是要让她记恨上德妃了。她那个性子,只怕会求着陛下让德妃做她师父。陛下又那样宠她,她一开口,准会应了她。”

韦德妃并不在意:“我若真有她这个徒弟,我不光要教她玩樗蒲,还要好好教她规矩!”

郭贤妃顺着这话说:“她可是得过太皇太后指教的人,却依旧学不会谦卑,竟还是一副小人乍富之态,像是宫里人不知陛下宠她似的,我们又怎能让她学规矩!只怕方才在清远阁里忍下的委屈,此刻正一股脑地往陛下跟前诉呢。”

所想不错。

徐莹哭得眼周红肿,非说韦德妃不给她留一点情面,是有意欺辱她。

傅祯劝了几句,她认死理,他就烦了:“你技不如人,往后好好钻研便是,哭哭啼啼能解决问题?”

方才在清远阁,他纳了闷了,那骰子好似听德妃的话一样,她居然连得三次最高彩,几个兄弟听说后也大吃一惊,都不玩了,直接围在她和徐莹身边,看她把徐莹杀了个片甲不留。

“是陛下偏心,”徐莹举着帕子边拭泪边道,“教会了德妃玩法,不真心教妾。”

别说是教德妃,傅祯也赢不过她。再者说,他除了教徐莹,也就教过皇后一次,谁料这人不知足,还大吐埋怨之语。

果然是他宠她太过!

傅祯手里的书“啪”一声摔在案上,徐莹唬了一跳,立刻就消了音。

侍立在一旁的王顺和冯全就把头垂了下去。她自己找不痛快,又怨得了谁!

可她受宠是有原因的,此刻抹干净了泪水,在傅祯跟前跪了下来,摇着他手道:“是妾说错了话。陛下陪妾再玩一次吧。”

傅祯没了兴致,为图耳根清净,他赏了她几样首饰。徐莹这才带着笑谢恩。

今年二月她被太皇太后留在弘德殿,到皇子满月礼后她才搬入仙居殿。傅祯连续宣召多日,她自然志得意满,这会受了委屈,哭上一场,就得了赏赐,内心欢喜的同时,却又开始记恨那几个不得宠的人。

于是,她开始挑拨:“她们不喜欢妾,是嫌妾出身低。可妾的身份是陛下赐的,她们看不上妾,便是对陛下的封赏不满。”

王顺和冯全的头就抬了起来。

傅祯的面色果然不好了,沉着脸,一动不动,可那架势,仿佛下一刻就能带来海浪滔天之巨波。

徐莹添油加醋:“后宫之人受皇后殿下管束,她们如此,必定是皇后御下不严,或许还是皇后授意,个个在埋怨陛下独独宠妾。”

王顺听了这句,脸都憋红了,在想如何化解这场诬告。

徐莹还在说:“今日在含凉殿,妾听宫人说,殿下一直在哄皇子,不肯动身。依妾看,实则是殿下不……”

“掌嘴!”

徐莹一愣。

王顺皱着眉瞥了一眼惊慌失措的人。她得宠,全凭那张脸,可是那张脸上的嘴的确该打!

果然是圣心难测,傅祯明明喜欢看那张脸,明明近来宠她宠得没边,可他说罚就罚。

徐莹又哭了。

傅祯从位子上起了身,不想袍角却被她胆大包天地揪住了。

时间过得太久,加之浓情蜜意冲昏了她的头,以致她忘了他从前对她说过的“有一无二”。

王顺赶紧上前:“徐宝林,这不合规矩,快快松开。”

徐莹含恨带怕地跪在地上。好在傅祯松了口,却还是让她回宫去思过。

宫门下钥前,乳母又抱着皇子到了媛媛的暖阁中。

媛媛放下手里的书,轻轻推起了摇篮,正逗得开心的时候,云舒凑到她跟前提醒:“殿下,陛下来了。”

她诧异地抬眼看去,果见他立在煌煌灯火之中。傅祯比去年长高了不少,身姿更挺拔,此刻这身赭黄袍比起在清远阁赴宴的那身青色要顺眼得多。

她真是傻了,这会盯着他发什么呆,正要起身行礼,他已道:“免了。”

方才她逗皇子时留在面上的笑意已经褪去,因为她知道,他这个时候来,必是徐莹在他跟前诉了委屈,他来给她“讨公道”了。

前几次不都是这样?

以致媛媛现在很不期盼在含凉殿看见他。倒不如他直接给她吩咐,不就是多给一个人赏赐吗,反正他现下有钱了,她绝不会再在他的话里说半句不可,免得又气到夜里睡不着觉。

出乎意料,他居然是来看皇子的,甚至拿着鹦奴最喜欢的那个金铃铛有模有样地哄了几句。

转过头来,他看着她有些怔然,就道:“朕从前可没少哄小六!哄自己儿子,可不得信手捏来。”

媛媛点头道:“是妾无知。”

他自行落了座,问:“对了,之前朕让人留这的樗蒲呢?”

之前……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她本来就不喜欢玩的东西,又没人愿意教,她早让人收起来了。此刻他提,怕不是要转赠给徐莹!

“陛下问那个做什么?”

“朕想着你不会玩,今日有空教你。”

媛媛愣了一瞬,终是问:“妾能不学吗?”

傅祯挑了眉。

“妾愚笨,学不通。只怕会白费了陛下的功夫,往后妾若输了,还得坏了陛下的英明。”

她不是杂学大家,只是乐于做自己喜欢之事,不求尽善尽美,但愿尽心尽力。

傅祯不过是听了徐莹的话,意识到专宠一人会使后宫失和,这才来了含凉殿,既然媛媛无意学樗蒲,他便说:“如此,皇后能省出不少力气来照看鹦奴。”

今日傅祯在含凉殿用了晚膳,也留宿在此。

媛媛僵在榻上,主动说:“陛下,妾累了,想早点睡。”

耳畔传来一声含混不清的“嗯”,他倒比她先有了睡意。

如此也好。

各自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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