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眯眼一看,瞳孔中伴着窗外渗入熹微的光线,映入月婆婆那张布满皱纹与斑褐的脸,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他,说不上来的阴沉。眼珠冲着他微微一动,吓得他手一抖,差点从书堆上跌下来。
月婆婆粗糙的手掌轻轻抚上他手中的书,喑哑的声音在他耳边沉吟:“这是主人留下的,不过就是一本普通的书。请不要破坏它。”
孔君山心神未定,干笑两声,从书堆上站起来,走到屋内光线处:“哈哈,我知道,我这就放回去。” 他在月婆婆晦暗的双眼的凝视下,将书举起,放回到架上。就在月婆婆神色稍稍放松的一刹那,突然将封面与扉页剩下的一半撕开,一行清秀的小字引入眼帘:
赠友人
虚云山庄庄主房黎儿
青山不改
唯念长安
孔君山睁大了眼睛看了几遍,然后转头看向站在阴暗处的月婆婆,被她阴鹜的眼神又是一惊,接连退后两步撞在墙上。流逸在书阁另一侧听到这边的动静,转身看向他,见他神情颇像见了鬼,赶忙绕过来问:“你找到什么了?”
孔君山将撕开的页面张开,举到流逸眼前:“你看!”
流逸眼中也划过一丝震惊,向月婆婆问道:“虚云山庄庄主房黎儿?这是怎么回事?”
月婆婆浑浊的眼眸在两人之间逡巡,脸上的褶皱染上了一丝哀怨,哽咽道:“不,我不能说。”
孔君山扯着嘴角笑了两声,带着怒气提高了音调:“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能说我让房黎儿进来与你当面对峙。”他忽然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喃喃道:“她真的是房黎儿吗?奇了怪了,你不说房黎儿也不说,还装作是第一次来山庄,难道这一切是你们串通好的?就等着引我们进来,你们想瓮中捉鳖?”
孔君山越想越气,他就不该借着酒疯追房黎儿进山庄,这下找了他们的道儿!
孔君山从书阁大步流星走出去,冲向一无所知的房黎儿。随之,流逸也走出书阁,眼中露出杀气,执剑指向房黎儿的咽喉。
“你这是做什么?”房黎儿赶紧躲向晏离的身后,剑尖随之转向了晏离。流逸深深看了他一眼,犀利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身后的房黎儿,看得房黎儿一个哆嗦。
冷若冰霜的白衣镇定自若地面对利剑,并未看一眼指向他的剑尖,而是平视神情紧张的流逸,淡然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孔君山站在流逸身后,指着房黎儿愤然道:“她就是虚云山庄庄主!”
白瑶怔然道:“你说什么?”
孔君山把书拿来给他们看,房黎儿看了一脸错愕,被孔君山破口大骂了好几句才回过神来。
“瓮中捉鳖?你也就是个鳖!我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房黎儿叫道。她看到月婆婆被灵夜搀扶着从书阁中走出来,拧着眉头,没好气地问:“月婆婆,这书上为何会有我的名字?”
月婆婆早已泪眼婆娑,瘪着嘴望着房黎儿,拍拍灵夜的手让他松开,自己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走到房黎儿跟前,两腿一松就要跪下。
房黎儿装模作样拦了一下,没让她真的跪下,可老婆子握着她的手不放,双眼含着热泪意味深长地望着她,让房黎儿感到心慌意乱。房黎儿挣开她的手闪到一边,躲在流逸的身后探出头:“你这是干什么?你想折煞我吗?”
月婆婆摆摆手,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哭腔:“主人,你怎么能忘了老奴啊!”
这一剧情急转直下,白瑶被彻底搞懵了,拉着晏离的袖口呆在一旁。
房黎儿皱眉问:“这是演哪一出?”
月婆婆拿手绢擦了擦眼角,在灵夜的搀扶下,缓了口气:“其实您刚进山庄时我就认出您了,但您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记得,老奴以为您是不想让人知道身份,这才没有说的。主人,您还记得这里吗?”
房黎儿扯了扯嘴角,扫了一圈众人怀疑的目光,眼中依旧一片茫然:“我?主人?这里?你在说什么,我第一次来好不好。”
月婆婆抽了一口气,哭着埋在灵夜的怀里:“这是怎么回事啊主人,您怎么能忘了。您就算忘了老奴,也不能忘了虚云山庄,这都是您的心血啊!”灵夜望着房黎儿红了眼睛,嘴角下垂,透着一股失望与难过。
流逸默不作声地在月婆婆和房黎儿之间观察着,两人一个悲恸一个茫然,都不像是装出来的。
晏离将几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对房黎儿问道:“你还记得进山庄之前发生的事吗?”
房黎儿见是晏离问的,态度温和了不少,指着孔君山说:“我在山里走着,这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身酒气硬要向我问路。我说我不知道,他还一直缠着我,委实烦得很。我想甩掉他所以就跑了,一路跑到了山庄门口。”
晏离追问:“再之前?”
房黎提起一口气,刚要张嘴,突然神情一滞,眨眨眼睛,眼神越发空洞迷茫:“之前,奇怪......奇怪,之前我在做什么......"
流逸见她神情不对,又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房黎儿舔舔唇,目光在四周游走,神情越发慌张:“我是从......是从......我......我好像不记得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然带着几分哭腔。
她突然想不起来了,但她明明记得自己是有过去的,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忘记。越是想要记起脑海就越是空白,恐惧猛地窜入她的身体,反复揉捏着她的心脏。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记不起来了?”房黎儿一双媚眼含着晶莹的泪珠求助地看向晏离。
白瑶觉得奇怪:“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失忆了?”
房黎儿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失忆呢。之前的记忆好像还在我的脑海中,但是只要我仔细去想,他们就像一团云雾变得很模糊。”
流逸见此,猜测道:“你一定知道这个山庄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你一直在引导我们?”
房黎儿的瞳孔渐渐放大,惊慌失措地看向众人,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晏离转过头对月婆婆说:“你说她是山庄的主人,可有证据?”
月婆婆早已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灵夜抢着说:“书阁那尊佛像就是主人的模样。不信你们去看。”
他不说大家都没注意,现在几人围在那尊小巧精致的神像前一阵震惊和恶寒。那神像裹着一身素袍,发丝顺滑,未带金铃,神情慈祥,眼角也没有任何点缀。但此时细看,那眼鼻与樱桃薄唇,与房黎儿竟有八分相似。
居然有人将自己刻成佛像祭拜,什么心态?
“我绕晕了,她是山庄主人?这都什么事儿?你赶快放我们出去。”孔君山皱着脸,不满地嚷嚷。
房黎儿白了他一眼:“我要是记得怎么开门,早把你轰出去了。”
“她怎么会失忆?”流逸问。
晏离望着房黎儿沉默了一会儿,房黎儿发现晏离在看她立刻故作轻松地微微笑了一下,眨眨眼睛,眼角的蝴蝶扇动绚丽的翅膀,让她甜美的笑容变得别有风情。
白瑶捕捉到了她的表情,下意识去看晏离的反应。见晏离好像并没有反应,心里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晏离上前一步,说:“冒犯了。”伸手在距离房黎儿半米的地方,手上浮现一团白气,顺着房黎儿的衣衫游走。房黎儿起初对晏离的靠近非常高兴,在白气卷上身体的时候,表情一顿,露出疑惑的表情。
常人修炼仙力总要经历一个淬炼的过程,初时仙力浑浊沉重、断断续续,越往上走越是清透纯净,绵延不绝。这白气轻薄缠绵,看似柔软却带着一股压抑的劲气,她能感觉到这不是普通的仙力。但有多不普通,她失忆了也说不上来,就是不由自主地变了脸色。
流逸、月婆婆见晏离释放的仙力,神色都有些惊异。
孔君山走到晏离身旁,自来熟地问道:“她怎么回事?”
晏离收回手,冷脸说道:“她体内有一丝来自天庭的气息。”
孔君山眼角一弯,不以为然地笑道:“天庭?我还魔域呢!就她?难不成她还真是天庭的某个神佛?”
晏离微微侧头,似乎想要避开孔君山:“她先前应当去过天庭。”
孔君山撇撇嘴,小声说:“怎么又扯到天庭了。”
流逸见识了晏离的仙力,知道此乃高人,于是不加思索地问:“有办法恢复吗?”
在几人憧憬的目光之下,晏离思忖道:“没有。”
孔君山哼哼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本事,一天到晚绷着一张臭脸装深沉,原来就是靠这张脸唬人。”晏离冷冷看了他一眼,孔君山虽然不悦,不过没再说什么。
“为什么她的记忆会消失?”白瑶问。
“不知。但是我怀疑,她记忆丢失和我们之中的某个人有关。”流逸收起长剑,抱剑靠在一旁的树上,森冷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
眼下,山庄里除了房黎儿,只有月婆婆、灵夜、孔君山、流逸、晏离与白瑶,难道房黎儿失忆和他们有关?
孔君山、流逸的眼底多了几分探究,几人之间的气氛出现了一丝紧绷。
白瑶忽然想起来:“孔君山,你是第一个见到房黎儿的人,你是怎么遇见她的?她那时是什么样子?”
孔君山认真思索起来:“我那天喝多了,在林子里见到她时,她正茫然地打圈儿呢,我见她貌美就上前搭话......她的嘴巴你们也见识了,我自然没讨到好,再之后的事情和她方才说的大差不差,你们都知道了。”
天色渐暗,忽而一阵风送来了大片的雾气,小楼渐渐被雾气所笼罩,灯光在一片朦胧虚妄之中似真似幻。
“快天黑了,我们要赶快回去。”灵夜要搀扶月婆婆回小楼,月婆婆回头悲恸地朝房黎儿说道:“主人,快回去吧。”
房黎儿还没适应这个身份,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赶忙跟在他们身后向小楼走去。
余下几人零零散散地往回走。大雾弥漫,相隔几米便看不真切。
晏离走在前面,冷着脸未说话。
孔君山偷偷放慢脚步,凑到白瑶跟前,瞄了晏离一眼,小声说:“他是冰块吗?”
白瑶瞪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这小丫头片子嘴巴着实讨嫌。孔君山轻笑一声,挪开头,故意拉着白瑶放慢脚步:“开个玩笑嘛,他与你一道来,怎么对你也如此冷淡?他能教你什么?小妹妹,你要不要换个师父?”
“换谁?”
“自然是我。我风流倜傥、才艺高强,不比你那冰山师父有趣得多?”孔君山洋洋得意地伸手想拍拍白瑶的头,悬在半空中的手忽然一痛,被一股力道打开了一寸。正好白瑶闪开了身子,两人一交错,倒是看不出有何不妥。
孔君山扬起嘴角,眯着眼睛甩了甩手,别有意味地看了不远处模糊的身影一眼,威胁道:
“你跟着你那面瘫师父,以后你也会变成小面瘫的。”
“变成面瘫也不要你。”白瑶摸了摸脸颊,气鼓鼓地说:“房黎儿是虚云山庄庄主你不敢招惹,难道我就是好欺负的吗?你以为三言两语就能哄骗小姑娘?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半点比不上我仙风道骨的师父。离我远一点!”
孔君山神色转冷,嘴角带着森冷的笑意:“什么样的师父教什么样的徒弟,果真两个人都超凡脱俗、特立独行。不要就不要,谁稀罕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说罢,加快脚步追上去,路过晏离身边时顿了一下,然后未说一字便甩开了他们。
白瑶追上晏离,看着孔君山的背影嘟囔道:“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晏离凝望着远处的身影:“不必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