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错了。”付云中说。
他从不觉得是妖即为恶,也不会心生偏见,反而被她的痴情触动,执着多年只为复活自己的丈夫,不像他的父亲对自己妻子的失踪无动于衷,从不提及。
自幼母亲教他,世间善恶,论迹论心不论名。
而六界之中有其自然法则,任何人无法超脱于外,复生之事太过虚妄荒诞,她这样做无异于作茧自缚,徒劳而已。
“你要把你丈夫炼化成傀儡,可你有没有问过他,是否愿意变成这样一副模样?”付云中问她。
祁震不明白他为何要费时间和一个妖掰扯:“云中,你跟她说那么多做什么?”
银沙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无比笃定道:“我们是夫妻,他是我丈夫,他那么爱我,当然愿意跟我永远在一起了。他曾经带着我寻医问药跋山涉水,更是为了我与那些追杀我的修士对抗,那样怕痛的他却因身染重疾不想连累我而拖着病体孤身远走……”
她的声音低沉缱绻,“若是他知道还能回到我身边,能与我长相厮守,他一定十分欢喜,怎么会不愿意?”
付云中感念他们二人情深似海,却只能幽幽叹息:“可是无欲无感,就算你把他做成傀儡,他能动能跑能跳,会听你命令,但他仍然不是活人,他不会记得你,不会记得与你的往事,更不会记得你们的情,如同一具空壳子,一个木偶,强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有意义吗?”
宋寻望见她眼底的悲恸,也于心不忍道:“你夫君他一定不希望你这般自苦。”
“修行不易,修成人形更是艰难,你应当放过自己……”
声音戛然而止,蛇妖毫无征兆地掐住了她的喉咙,锋利的指甲从指尖生出,抵在少女细嫩的皮肤上,似乎下一瞬就要刺穿她的喉咙。
“叫你拿你就拿,废话怎么那么多!”那双妖瞳凌厉地扫了宋寻一眼,又看向众人,“我没耐心跟你们玩儿了,快把幽月冥碎片交出来,不然我杀了她!”
“等等!”付云中面色如霜,急得迈出去几步,却又不敢靠得更近,“你别冲动,别伤害她!”
幽月冥碎片在他掌心泛着异光,“幽月冥碎片在我这里,我可以用它帮你,但你须先放开她。”
无论他们说什么,蛇妖都是不会听的。而幽月冥碎片绝不能再度落入妖物之手,那么便让他来好了。
祁震讶然得变了脸色:“云中,你是疯了不成,你不知道使用碎片会被魔息反噬吗?还要帮她,怎么想的?”
妖邪本就不值得可怜,这些年为了修为稳固血祭灯,她指不定做过多少坏事害了多少人,难道他还试图去感化一个妖物?
付云中担心宋寻的处境,没有理会他。
“我不会骗你的。”
蛇妖闻言手上力道微松,她的目光紧紧盯住幽月冥碎片,再容不下其他。
原来这就是能助我复活夫君的宝物!
近在咫尺的宝物。
她好像看到虞彦就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对着她笑。
云中他到底还是心太软!
祁震身体里的那股杀意在波动,他闭了闭眼,可缥缈境中祁府被灭和蛇妖魅惑他的场景不断浮现在脑海,越想越气,越气便越压制不住。
蛇妖不除,早晚会和那豺狼妖一样为非作歹,他已经做错过一次,今日绝不可再重蹈覆辙。
杀意彻底翻涌开来,冷冽,阴寒。
他趁着蛇妖片刻松懈,凝气于掌狠攻过去,嗓音冷到极致:“无耻蛇妖,也妄想同我们谈条件!”
“小祁!”
“祁师兄!”
两道声音交叠着。
付云中没想到他会出手。
而墨辛更是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她印象里的祁师兄一直都是浅笑爽朗脸上从未有过阴云的人,少年意气,澄澈干净,所有和他相处的人都会觉得舒适自在。
可现在,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周身杀气弥漫,阴恻恻地,无端令她心生几分害怕。
阿寻还在蛇妖手里,祁师兄从不会这么莽撞的呀,他究竟是怎么了?
蛇妖被击中,任鲜血自唇角溢出,也没有放开宋寻,反而因为陡然间迸发的怒意加重了力道。
付云中慌道:“小祁,快住手!”
祁震手持太合剑,剑尖遥指蛇妖,他在付云中的喊话中停下动作,阴沉着脸:“你阻拦我?付云中,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落云山庄少庄主,玄天学苑第一人的仙门弟子,连杀只妖都舍不得吗?”
“还是说,你被这只妖的三言两语感动,就怜悯心泛滥地想要帮她?仙尊交代的任务做完了吗,就在这儿当烂好人?”
“小祁,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冷静点。”付云中看得出来祁震有点不对劲。
祁震满腔愤意无处发泄,他冷笑,一字一句似从冰雪中溢出:“帮一只妖行悖天之事,你觉得我会怎么想?看来你已经完全忘了你娘是怎么失踪的了。”
那些字句一一化作利刃,毫不留情,付云中心上被猛扎一刀,神色僵了片刻。
祁师兄太反常古怪了。
墨辛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跟他解释道:“祁师兄,付师兄不是那样的人,只不过阿寻还在蛇妖手里,他定是怕会伤到阿寻。”
祁震冷眸瞧向她,自嘲一笑:“连你也向着他?”
墨辛猛摇头,她听见他的声音凛然:“好啊,你们都想做个大善人,就我是恶人。陨铁我自己去找,仙尊的任务我自己完成,你们就继续在这儿和蛇妖称朋道友吧!”
“祁师兄,祁师兄!”
任凭她怎么呼喊,少年都没回头。
墨辛担忧地看了眼宋寻,连忙对付云中说道:“付师兄,我不知道祁师兄突然怎么了,他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一定会把他带回来的,这里就交给你了。”
付云中点头,嘱咐她:“一切小心!”
他隐约猜想,是不是缥缈境里的东西影响到他了。
“兄弟反目,真有意思。”蛇妖在旁看了一出好戏,幽幽出声,“不过你对这丫头倒是真心,想好怎么做了吗?”
“我付云中从不虚言。”
“好!”蛇妖很欣赏他的这份担当。
她将虞彦和祭灯都放出来,静待事成。
宋寻心绪复杂难表,付云中若使用幽月冥碎片将虞彦制成傀儡,这便违背了仙门之道,而且会被碎片里的魔息反噬,凶险万分,影响修行,或许也会成为他今后堕魔的潜藏诱因。
她不能让他这么胡来。
该怎么办?
要如何才能阻止他?
宋寻被禁锢在原地,无法行动,灵力却没有被封住。
她一眼便看到了那盏泛着青绿光芒的灯。
若是毁了祭灯,虞彦最后一点魂息就会消散,肉身也随之渐渐腐烂,做不成傀儡,付云中就不必动用幽月冥碎片了。
蛇妖也该从这场不切实际的幻梦中醒来了。
宋寻暗中蓄力一击,祭灯应声碎裂,青绿色火苗在一道惊恐声中彻底熄灭。
一切发生得太快。
蛇妖眼睁睁看着为夫君续命的亡灵血祭灯碎在自己面前,登时勃然大怒,扼住她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这一回她是真的动了杀心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毁去我最后的希望,我用妖血燃烧了三百年的灯,眼看就要成功,却被你给毁了,为什么?”
从前,往后,她都没有想过要害人。
哪怕是刚刚,也只是威胁恐吓让他们交出幽月冥碎片而已,因为虞彦说过,就算她是妖也是只善良的小妖,善良的妖不会手染鲜血。
可天道对她如此不公。
蛇妖泪如雨下,眸中凶狠,“既然你毁了灯,那就一起,给我夫君陪葬吧!”
她手上力度很大,付云中的脖子也生疼得难受,快要喘不过气来。
破碎的祭灯之中,飞出一缕青绿色烟雾,飘飘荡荡缠绕在蛇妖的手上,不肯消散。
银沙眼睫颤动,不敢相信:“夫君,夫君,是你吗?”
烟雾亮了一瞬。
她松开宋寻,双手郑重而小心地接住那缕烟雾。
这是她夫君,虞彦不喜她伤人。
宋寻从桎梏中脱身,站到付云中旁边,看见他脖子上的那道掐痕,还有指甲嵌入血肉留下的伤口,心生愧疚。
付云中察觉出她的情绪,温声说:“小伤而已,不碍事。”
他总是这样为别人着想,方才祁震那样对他,他一定很难过吧。
宋寻望向蛇妖:“那是虞彦的魂息吗?”
付云中说:“嗯,只是很微弱。若非她一直用亡灵血祭灯养着,这缕魂息早就消弭在天地间了。”
宋寻:“该离不离,真是可怜可叹。”
银沙捧着魂息“扑通”一声跪在了他们面前,哀求道:“求求你们了,我夫君是个善良的人,不该有此结局,而我、而我也帮过迷失方向被困在四季冰川的人找到回家的路,从异兽爪下救出过不少生灵……我知道你们是玄天学苑的弟子,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我只想他活着,如果一定要死一个,那就用我的命去换他的,一切惩罚我甘愿承受。”
她一遍一遍磕头,额上的妖印已经被鲜血模糊。
付云中纵然再不忍,也还是告诉她:“人妖不同族,亦不同寿,凡人生老病死是天命,你执意与他相恋,结一世情缘,此世缘分已尽,本该接受他会比你先逝的结局,但你执念太甚,不惜堕入邪道也要违背天意,将他强留在身边。”
“我观他面目,恐怕已经逝去数百年,凭借邪术吊着一口魂气,没用的。你若再耽搁下去,不仅救不了他,还会让他错失转世投胎的时机,再无来生。”
“这不是爱他,是害他。”
虽残忍,却是事实。
银沙满面泪痕抬起头,双手颤抖不止:“不,不会的,他还没死,我夫君他没有死,你看这是他的魂息,还认得我,他只是生病了,他会好起来的……”
一颗颗泪珠砸在掌心,与虞彦的魂息相融,发出亮眼的光芒。
付云中眸光一动:“或许,我可以让你们见上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