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倒是很太平。
许阳秋每天赶场似的见前同学、前同事这类不那么近的人,又去见朋友、长辈这些稍近一些的人。
张璃大约真的不想回家带娃,干脆整日赖在她家,动不动亮起的电话被她一次次随手挂断。
接到吴姨电话的时候她才想起来,周五要去给孙叔祝寿。
吴姨说她原本想办一办,但孙叔年纪大了反倒开始低调,怎么都不同意。两边折中一下,在顺x大酒店包下一个大包厢,请亲戚朋友还有学生们吃顿饭。
寿宴当天,许阳秋没带贺礼,她提前给孙叔淘了个纯铜的鸟笼,据说是中世纪贵族用过的,算是半个古董,早早就花高昂的快递费寄了回来。
那只聒噪的鸟已经住进去,吴姨之前给她发了照片,说是那鸟天天把头卡在食盆和栏杆的缝隙里,吊死鬼似的,看样子是喜欢这个笼子的。
包厢里熙熙攘攘的全是人,孙叔和吴姨被团团围住,满脸喜气。许阳秋知道他们忙不过来,在人群外边笑着大声打招呼,打完就自己找地方坐着去了。
就是简简单单吃顿饭,也没有提前安排位子,主打一个跟谁熟就往哪坐。许阳秋跟孙家的小辈们打了个招呼,干脆跟他们坐在一起,热络地聊起家长里短。
包厢里很嘈杂,冷盘吃得差不多,穿着喜庆红色的服务员时不时端来一盘热菜。
开席已经有一会了,但许阳秋面前还是有人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大概都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与许久未见的人叙旧。
来来往往的人时不时遮挡她的视线,让她看不见其它桌的情况。
看不见正好,她反而松一口气。
许阳秋舀了一大勺沙拉放进碗里,用筷子一粒一粒夹起里面的玉米,慢悠悠地吃下去。
“秋姐!!”隔壁桌黑黢黢的胳膊高高扬起,“秋姐你来啦!!”
许阳秋面不改色地咀嚼嘴里的芝麻菜,缓缓咽下去之后才抬眼,那人已经冲到她旁边了。
“秋姐,好久不见!”
“小陆?算起来......我们四五年没见了吧?你......怎么又黑了?”许阳秋没忍住还是问出口,现在小陆跟包拯唯一的区别就是差个月牙。
“嘿嘿,我之前冲浪去了,一直没白回来。”小陆不好意思地笑笑,“秋姐,你去我们那桌吧?我好久没见你了。”
许阳秋咬着一块玉米笋咀嚼,没立马回答。
“你之前常来实验室,那帮人你都认识吧?”小陆开朗道,“来呗来呗。”
许阳秋还是没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所以她并不知道人在不在那桌,更加不知道人来没来。
她不想知道。
“我快吃饱了,就不过去了。”
热菜根本还没上齐,再说,没有人来这种局就纯粹是为了吃饭。她这是句鬼扯得不能再鬼扯的话。
但小陆够聪明,他肯定不会继续追问。
“好吧好吧。”小陆见好就收,却多说一句,“哦对了,之前在你家借住那个同学也在呢。”
许阳秋没说话。
“哎?秋姐,你左边位子没人啊?那我坐过来吧。”话音未落,人已经窜出去了。
没一会儿,他就端着酒杯回来,在她旁边坐下:“秋姐我可太久没见你了,我得好好跟你聊聊。“
小陆还在台积电,待了这么久,口音都变得奇奇怪怪,算不上嗲,但话尾也有些拐弯的势头。
他说起他周末都会去垦丁冲浪,甚至想干脆把房子买在那。
之前在你家借住......
说起那边不是所有人都政治不正确,主要集中在年轻人。
之前在你家借住那个......
说起他买了机车,随地大小停,不锁车也不会被偷,因为遍地都是。
之前在你家借住那个同学......也在呢。
许阳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脑子里却反反复复地播放这几个字,像某种诡异的咒文。
可她还是没有抬头看。
“实在心痒就去打声招呼,也不能少块肉。”
威利咬着秋葵,含糊不清地说,“我陆哥都过去了,你就跟着去呗。”
叶一看看面前的一碗剥好壳的熟醉沼虾,摘下手套,“我以为你很不希望我找她。”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威利压低声音说,“我当年就不该把你过得不好这事赖在她头上,她在的时候,你至少还有点人样。”
威利莫名联想到自己戒烟时的事。他抽烟的时候,珠珠一看就来气,但等他真的开始戒,她看着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又会忍不住递一支给他。
这三年来,他看叶一也是这个心态。
叶一提出要出院跑路,再也不联系那个女人时,他一百个支持,他为了方便照顾他主动搬到他家里。毕竟他只是希望他家摇钱树能多吐点金币,但那女人都快把整棵树连根拔起了,他离她远点肯定是好事。
可后来,叶一的状态变得越来越吓人。
他白天照常做复健,写代码,偶尔抽空跟小玉打视频电话,都很正常。某天威利起夜上厕所,发现他不在家里,没来由地心慌。
他打着手电出去找了很久,终于在决定报警前一刻找到人。他所在的居民区顶楼有一块空地,再往里走有个楼梯,下面有一块三角形的空间,很合适流浪汉睡觉那种。
叶一就蜷缩在在那个空间下,受伤的右腿就那么大剌剌地搁在冰凉坚硬的石板上。他没拿拐杖,也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他爬楼的时候大概摔了,脸上身上都是细碎的伤口,不知道腿摔到没有。
他就睁着眼睛坐在那,像在等着谁捡他回去。
威利差点没给他吓死。
他说他睡不着,所以出来吹吹风。
后来几乎每一晚,他都不在家里,甚至也不在顶楼,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第二天,他再若无其事地出现。
威利看他跟看AI机器人差不多,白天披上人皮模具,扮演一个积极向上的人类,晚上躲回不知道哪个角落的充电桩,靠着想那个女人积蓄过下一天的力气。
叶一跟他商量着重新开了一家公司,做医疗管家应用。他靠着一份堪称完美的BP和领先的算法能力,一跃成为智能医疗的先驱者。摇钱树爆金币能力一流,威利做梦都没想到,连毕业都费劲的自己,能年纪轻轻就财富自由。
可事业再怎么成功,叶一晚上还是那个样子。
酒精、白噪音甚至安眠药都没用。
威利从没见他完整地睡一晚上,甚至从没见他完整地在家里的床上待满一晚。
半夜找不到人的日子长了,威利也不再试图去找,也不再好奇他到底去了哪里。
反正他第二天还是会出现,反正也还有一口气在,人爱去哪去哪,爱睡哪睡哪,他管不动了。
在他眼里,叶一真的活成了一个不眠不休的机器人。
再后来,威利甚至开始劝他,实在不行,给她打个电话吧?
问问她最近怎么样,要是一切都来得及,跟她服个软,也不是不能挽回。
可他只是沉默着自我折磨。
每天都一样。
旁边的机器人没说话,威利继续说:“想去就去吧,别折磨自己了。你现在家底比她差不了太多,小玉也是个小大人了,不用你操心。你那身体先不论,还差什么呢?不是早就打听到她还单身了吗?还有什么不敢上的。”
叶一没说什么,把装着虾仁的碗摆在威利面前,后者毫不客气地用筷子串起来,一口吃掉。
叶一其实并不知道,许阳秋有没有注意到他。
许阳秋是体面的人,所以她会来。也正是因为她体面,所以威利才会劝他过去打声招呼。他们都知道她不会让他难堪,她会体面地寒暄,体面地结束。
想跟她说话吗?
只是几句无意义的寒暄。
想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胸口和疤痕处传来一阵抽痛,他要张大嘴巴才能勉强呼吸。她在的时候和不在的时候,似乎连空气都完全不同,想到她时的感受更是天差地别。
想看她一眼吗?
只是看看她变没变,变了多少。
想的。
但很可惜,他没有立场,更没有胆量正大光明地看向她,只敢借余光成千上万遍地偷吻她模糊的轮廓。
这张寿宴的菜上得很快,但菜没上全许阳秋就走了,甚至没待满一个小时。小陆端着杯子回来以后,叶一才朝着隔壁桌的那个空位上看去。
空荡荡的,但椅背也许还有余温。
她也许根本不知道他也在。
想她知道吗?
只是知道他也在这个空间下而已。
他的思绪很快被威利的大嗓门打断:“陆哥!你们聊啥了?”
小陆开朗道:“没聊什么,就说了说后面的打算。我还跟秋姐说呢,你跟叶一都在。”
叶一猛地抬起头。
想的。
“我还劝她过来跟我们一起坐,可她不肯,没聊几句就走了。”小陆看看叶一,“怎么了?伸这么长,你脖子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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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催了!排队呢。”电话里张璃凶巴巴地吼她,“你下B2,我在这接你。”
许阳秋说了声好,刚走到B2就看见她那辆张扬的红车将将停稳。
上车之后,张璃问她:“你这饭才吃了多久?半小时?”见她没说话,立马有了猜测,“那小帅哥真在啊?那你也不用跑吧。”
“没跑,就是不想待......”
话说一半,许阳秋就顿住了,她看见一辆白色的微型电车,只占了半个车位,跟个玩具似的。
怎么一眼就认出来了。
“哎对了。”张璃压根没注意到她话说一半,“法拍是明早吗?”
“对。”许阳秋说,“你是不是明天要加班?不用送我,你忙吧。”
张璃开车去了附近的商场,说是要买衣服,但最后买了一堆给小朋友的东西,自己一件都没买。许阳秋也什么都没买,她心思也不在这,只是跟着张璃逛,偶尔给点建议。
不知道他身体怎么样,右腿有没有好起来。
既然能开车的话,应该没事了吧?也未必,可能是威利开他的车。
她真的一眼都没看他。
许阳秋没来由地开始胡思乱想。
薛定谔的猫在被观测之前,既是活的,也是死的。
那叶一此刻也既健康又病弱。
那就永远把盒子盖好吧。
不要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