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刀刀是被吵醒的。
流水声,脚步声,店铺伙计的吆喝声,纷纷扰扰的交谈声在耳边绵绵不绝,把头蒙进被子里也抵挡不住。
还有一股点心的香甜气味飘过来勾着人。
她吸了吸鼻子,实在躺不下去了,皱着眉慢慢睁开眼。
阳光正好。
赵刀刀扶着头坐起,伸出上半身努力够到窗户边缘,将窗户关上。
光线暗下去,她缓了缓终于看清周围。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房间,她记得自己刚刚下山,只是睡了一觉,怎么就到了这里?
她怎么会在陌生地方睡过去?
赵刀刀掀开被子走到窗边,又把窗户推开一道缝儿,向外头瞧去。
楼下人来人往,喧嚣无数,很是热闹。
这里绝不是山上。
山上比这里安静太多了,她练功日夜颠倒,房间离的窗户常年紧闭不开,每每醒来混不知昼夜。
赵刀刀还以为白天对她已失去意义,可此刻看到这些阳光,这些热闹,忽然觉得,在这样的白天醒来也不错。
困意消散,她伸了个懒腰。
所以这是哪儿呢?
赵刀刀握了握手掌,觉得有些空。好像少了什么,可她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
她沉思的神色一变,脸上忽然变得迷茫,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咚咚咚。
有人敲门。
“……进。”
门外的人推开门,探头进来。
是个身穿青衫,头戴簪花的小姑娘。她一动,头上簪花底下的两个银坠子也跟着晃起来,叮叮地响。
赵刀刀发现自己并不认识她。
小姑娘走进来惊呼道:“呀,你怎么起来了?”
她年纪轻轻,却故作老成地叉着腰皱着眉,板着面孔。
赵刀刀笑了笑:“我为什么不能起来?”
“你……”小姑娘转了转眼睛,“当然是因为你还没休息够呀,你累倒在我家门前,我把你带回来的,你都累昏过去了,怎么能这么快就起来呢。”
赵刀刀道:“可我休息好了,我现在一点也不累,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不行!”
“为什么?”
小姑娘睁大眼睛看着她,“我可是救……收留了你好几天啊!”
“既然我昏迷了这么久,你一定早就知道了……”赵刀刀无奈摊手,“我身无分文。”
“你!”小姑娘似乎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气鼓鼓的指着她。“你这人怎么这样?”
赵刀刀本作势要走,看她气红了脸不肯罢休,开门的动作变成了关上门,缓和道:“坐?”
“哼!”小姑娘抱着臂坐下来。
赵刀刀问她:“这是哪里?”
“似花客栈。”小姑娘回答完就扭过头。
“似花客栈……这是哪座城,哪座山,可有什么门派?”
“什么山啊门派的,你在说什么,你脑子也坏了吗?这里是轮回城,你说的那些都没有。”小姑娘疑惑地斜着眼睛看她。
“轮回城?”赵刀刀思考片刻,漫无头绪。
小姑娘看出她的迷茫,“你没听过?哼,你无礼又穷酸,见识太少当然不知道了!”
“是是是,那你呢?”赵刀刀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你这人真的好生无礼,我收留你这么久,你醒来了一句谢都不道,也不自报家门,还问我是谁!”小姑娘抱臂看着她,哼了声扬起下巴,“我是花九九!”
“花酒酒……”赵刀刀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她也从不认识姓花的人。
“哼!”花九九偏过头,自以为不露声色地偷瞄着赵刀刀。
赵刀刀微笑道,“我叫赵刀刀。”
“这才差不多。”花九九高傲地转过头看着赵刀刀,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煞是可爱。
赵刀刀歪头问她:“酒窝的酒?”
花九九怒了努嘴,“才不是,我排家中第九,你说是哪个九?”
“我知道了,一言九鼎的九。”
“哼,不用你恭维,本姑娘自然一言九鼎。”
赵刀刀问:“那花九九……我很感激你收留我,但我身无分文,实在不知该怎么报答你。”
“你叫我九九就行。你这人好俗,报答难道只能用钱?”
赵刀刀露出悉听尊便的神色。
“报答嘛……”花九九骨碌碌转着眼睛,“不行,我还没想好。你真麻烦,都晕倒过去了,恐怕重活累活也难做,就……先跟着我陪我玩吧。”
“哦。”赵刀刀没有反驳,虽然她真心觉得干些重活累活要比陪着花九九更容易,但她还有些事想知道。
“哦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满意吗?”
“没,挺好。”
“当然好了,你能跟着本姑娘是多大的福气,多少人都羡慕不来呢。便宜你这个外乡人了!”
“你说得对。”赵刀刀道:“这是我第一次到轮回城,不过我在外面还有事要做,等报答之后,还能……”
“当然不行!轮回城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不过……你现在这么想也是情有可原。”花九九瞪圆了眼睛看着她,露出一个坏笑,“算啦,你再待几天,看我心情,说不定我就放你走了。不过……”
她拉长了语调,“说不定那会儿你还要求着我不走呢。”
赵刀刀暗暗思索她这话的深意,她不觉得天下真有让人乐不思蜀一直待着不想走的地方,虽然她不是很想回到山上,可一直待在这里,也非她所愿。
她问,“这里这么好?”
“你待着待着就知道啦,反正从外面来的人,可都不想着回去呢!”
“哦。”赵刀刀又回想了下,山上的事她还记得很清楚,下山之后……她好像花光了所有的钱买了件衣服,然后干了什么?她得是做了什么事才会累昏过去啊?赵刀刀想不明白,她问:“你可见过我过来时穿的那件衣服……”
“什么衣服?啊,你那件黑衣服吗,那实在脏的不能再脏了,还破破烂烂的,我已经扔掉了,怎么,你还想要吗?”
赵刀刀一愣,“既然扔了那就算了。”她明明穿着一件蓝色新衣,怎么会变成黑的?
她将手背放在桌下,默默抠着掌心,太奇怪了,她半点也回忆不起。
她试探道,“你说外面的人都会留在这里,那轮回城一定是很好的地方了,可我看这里和我原来待着的地方也没什么差别。”
“你!”花九九瞪了她一眼起身道,“你竟敢说没什么差别,那我就带你看看,哼,大言不惭!”
咕——
赵刀刀的肚子突然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她讪讪一笑,用手按了下,不打算去管。
“哼,早就知道你们外面的人都这样绕来绕去的,没想到这点事都要藏着掖着!饿了还不早说?!”
花九九翻了个白眼。“我家可不亏待客人,跟我来吧。”
赵刀刀随她下楼,一路上很多人都认识花九九,他们都亲切地称她“九九”,有人道:“九九姑娘要走啦,不多待一会儿?”
花九九道:“等下还要回来的。”
“好嘞,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九九要告诉我们啊。”
有人问:“九九这是又要去哪玩?”
“带她吃东西去。”花九九指了指身后的赵刀刀。
厅堂里有人在打牌,周围围满了人,赵刀刀揉了揉脑袋,果然,她就说早上楼下怎么那么吵呢。
走在街上,她更觉得这里一切都很新奇。她在山上没见过这么热闹的集市,赵刀刀四处张望着,忽然目光一顿,停了下来。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问:“那是……什么?”
“嗯?书摊,你没见过吗?”花九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你在看那个书摊?你想看话本吗?”
“话本?你说那是话本?”
赵刀刀看着书堆,各种功法被印成小册堆着,《水剑秘籍》,《破石拳》,《东陵剑法》……还有一本书,书封皮上写四个字——”诡悟七绝”。她明明没见过这四个字,却在看清的一刻脚下生根,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花九九疑惑道:“怎么,难道不是吗,你不会真以为那些是真功夫吧?”
赵刀刀无语凝噎,她死死盯着那本书,像是要盯出个洞来。
花九九见她神色奇怪,道:“你难道很喜欢?我十岁就不喜欢这些了。不过你要是真的喜欢,买一本就是。”
赵刀刀还未说话,花九九又想起什么,掩着嘴轻笑道:“呀,我忘了你身无分文,还欠着债呐。”
赵刀刀没回答,走到书摊旁俯下身子,挑出一本诡悟刀法翻看起来。
越看越是心惊,这本册子记录详实,她所学的每一招都记录在上,甚至辅以图画帮忙理解,她拿着书的手微微颤抖,她的刀法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她所学的武功在这里只配被当作画本玩乐?
摊主看她拿书,道:“姑娘手里那本十文钱。”
“我……”她太过震惊,一时无话可说。
花九九看她捧着册子半晌不动,犹豫道:“你要是真的喜欢,买一本也不贵。”
赵刀刀放下书,“不用。”
“你明明喜欢!”
赵刀刀惨然一笑,摊开双手,“我是喜欢,可我没钱。”
十文,居然只值十文?!
她一时有些恍惚,眼前甚至出现了奇怪场景,她好像看见了一个男人,一个魔怔了似的疯狂地大笑着,笑弯了腰,笑出了泪的男人。她觉得自己简直已经和这男人一样,她也快疯了。
赵刀刀从没见过这个人,可此时却觉得这幻觉似乎在哪里见过……
难道是梦?是了,她经常做一个想不起来的梦。赵刀刀仔细回想,发现自己真的想起了点东西,有人从悬崖上跳下去了,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叫……赵刀刀眉头紧锁,她明明记得的,怎么想不起来?忽然又一愣,她为什么笃定自己记得?
“你怎么了?”花九九拉着她的袖子,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赵刀刀吓了一跳,她一身冷汗,才回过神儿来,日头高照,周围哪有什么疯子,她看着手里的刀谱,“没什么……我想起来……”
“你想起来什么啦?”花九九忽然激动起来,“你以前来过轮回城对不对!我就知道……”她低声喃喃道:“难怪姐姐要把你捡回来。”
“我以前来过轮回城?”
“是啊,你不会记得城外的事,一定是城里的人!你见过城里的人,你一定是来过的!”她高兴起来,“我就说嘛,一定是有原因的,被我发现了,嘿嘿……”
赵刀刀惊疑未定,一时理解不了她在说什么,她记得自己在尚青山学武,可尚青山方圆百里人烟罕至,绝没有什么轮回城存在,花九九说什么只记得城里的事,那分明不对,这里的人她都陌生极了,城里的人……赵刀刀手里的书掉进书堆。
她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名字。
……
赵刀刀失踪已有十日。
风月城,雪还在飘。
唐雪还在焦急的寻找。
那天之后赵刀刀走了,她牵走了一匹马,留下了一封信。信里只说,不用找她,以后还会再见。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唐雪知道赵刀刀迟早会走的,没有哪里能够留下她。可她走的这样急,这样突然。唐雪还有许多话没有和她说。
若是之前的赵刀刀,唐雪或许还没这么担心,可恩人现在使不了刀法,她怎么放心的下?
本来她和唐二就是来此找人的,现在也是找人,他们寻找的目标还从不确切变成了确切。可惜进度一如既往,探子传来的消息大同小异,赵刀刀消失了,像是凭空蒸发一般,翻遍风月城也再找不见这个人。
唐雪心中不安。
可她不敢同唐二提起这个念头,也不敢真的去想。她还想再见到赵刀刀。
……
柳城出现了一个没人见过的陌生男人。
他剑眉深目,薄唇高鼻,阴沉瘦削,如鬼似魅。
穿着一身湛蓝布衣,目光远远地落在街尾拐角处,慢慢地走在街上。
街上人看过来的眼神不会使他的头更低,也不会使他走得更快,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与他隔着一层帘幕。
招揽客人的店家看他几眼也会收回目光,只觉得这位来客太过古怪,看久了竟生出一点惧怕。
他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要落实了,完完全全地踩在地上才肯迈出下一步。
有人跟着他走了两条街,发现他停在一处破庙门前,终于做出一点其他举动,他推开庙门走了进去。
难道是来找顾神医的?张三摇了摇头,不像啊。最近他都好久没见过顾神医了,更何况想求得顾神医一面,若非大富大贵,少说也要在柳城待上十天半月才能得到信物,这人一看就是风尘仆仆赶路而来,他心中嗤笑,真是许多年没见过这种异想天开的外地人了。
看他穿衣也不像是富家子弟……张三摇着头示意后面的兄弟散开,不用再跟了。
男人进了庙门,脚下不停,只扫了一眼旁边的姻缘树,就走进庙堂。
这里头阴冷潮湿,灰尘遍布,显然已许久没有人来,而他挑落蛛网,只抬手在落满灰的供桌上写了什么,看了看周围,就转身离开。
他随意找了客栈落脚,问小二要了纸笔,一进房就坐在桌边,拿着笔在纸上涂画,一开始像是鬼画符,废了几张纸,写着写着才勉强能辨认出字来。
房间的烛光一直燃到半夜,等他仔仔细细将挑出勉强能看的一张纸折好收起,将脱下的蓝色衣衫整齐叠好,才熄灭烛火,慢慢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