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我的身边,树枝发颤,树枝上的树叶沙沙作响,坚守在树枝之上的蜘蛛一动不动,似乎是已经做好了迎接风雨的准备。雨水打在它的身上,它的身子被风吹得前后倾倒。
雷公打雷,天就像是被劈开了,一道裂缝从天空炸开,裂缝外是光,那好像是天外的世界。随着雷光而来的,是阵阵暴雨。雨声愈演愈烈,连绵不断的雨水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密集。
风怒号,雨水飘来,打在我们的脸上,我们大家赶紧抬着板凳回到大门里。风刮的狠,不论我们退多远,这雨总能淋到我们。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乌云还没退散,黑夜如涨潮的海水,快速来临,将阴沉与冰冷禁锢于此,邻居家的几个孩子开始争吵自己屁股下的板凳是谁家的,火药味愈演愈烈。
“这是我家的板凳!”
“不!这留下了我的记号!这是我家的!”
“那我现在留下记号!现在这是我家的板凳了!”
“……”
木木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这几个孩子,在摇椅上的阿公扇着蒲扇,眯着眼睛听着孩子们的争吵,昏昏欲睡。
我看着他们争吵,耳边风吹声呼啸而过,风呼呼地吹起我的衣服,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妈妈在家里叫我的名字,一声声呼喊压下争吵声,我连忙应下,赶紧跑回家,我来到妈妈身旁。妈妈坐在床边织毛衣,听到了外面的争吵声,高声警告我:“不要去和他们吵!板凳是木木家的!不要去学他们画记号!这不是我们家的东西!”
我点点头:“我没有和他们吵。”
“不和他们吵就好,他们在外面吵吵得心烦的很,这不是我们的房子,不要乱吵。”妈妈来到柜子旁,打开柜子,肩膀撑着柜子上盖,在杂乱的衣服堆中掏出一包夹心面包,面包上散发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妈妈撕开包装袋塞给我:“行了行了,自己出去玩,要是让我听见你跑去和别人吵架,等爸爸回来我打死你。”
妈妈总会时不时给我塞一颗糖,或者塞给我一块面包,她总会以这种方式告诉我乖一点。我来到门口吃面包,闪闪开始和几个孩子争吵,嗓门一声比一声响,吵不过的孩子拿板凳撒气,当场摔板凳大吼大叫,坐在地上耍泼赖皮,到最后吵着吵着很多孩子都哭了起来,吵架比的就是嗓门和气势。
“我做了记号那就是我的!”
“这是我的!”
“我的板凳!我家的!”
……
吵了大概半个小时,直到大人们开始叫孩子回家吃饭。最后人都散光了,吵架时换来了满身怒气,吵架后换来了满脸的哭泣。
晚些时候,爸爸顶着风雨骑着摩托车回来了,闪闪的爸爸也回来了,闪闪的爸爸很少回家,有时十天半个月才回一次家,有时两三个月才回一次家。我在星期天见过她爸爸一眼,她的爸爸身高一米八,比我爸爸年轻帅气。
周末时,我去找闪闪玩。闪闪有一台电脑,电脑里面有两款游戏,一款是“大鱼吃小鱼”,一款是“枪击战场”。我最喜欢跑去找她玩,因为她家有电脑。电脑是她的爸爸给她带回来的。
闪闪不叫她的爸爸叫作“爸爸”,而是直呼名字,有时她不叫她的妈妈叫作“妈妈”,也是直呼名字。于是,间接的,我也学会了。
我不叫爸爸叫“爸爸”,而是直呼名字。爸爸骑着摩托车下班回来听我直呼他的名字,不应我,心里火冒三丈,但他隐忍不发。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不大明白为什么其他孩子可以大喊大叫的在地上撒泼打滚,而我却不能,他们可以被原谅,而我却要经历现实的毒打才能获得成长。
直呼父亲的名讳得来的是“送回老家”,父亲不认我,站在大桌子前说要把我送走,我懵了,傻愣愣的站着。姐姐把我推到爸爸的面前,让我叫爸爸,妈妈也劝着哄着让我叫爸爸,而我赌气叫爸爸的名讳叫了几声,爸爸实在不应我,他开始与妈妈商量着把我送走。
爸爸是认真的,我因为做了错事而自责,可是爸爸不会原谅我做了错事,他开始给亲戚打电话。这一晚上姐姐和妈妈都忧心忡忡,她们都没睡好觉,爸爸说这三天以内,会叫人把我送走。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学,天空阴郁的好似妈妈的心情,我站在校车前,排着队上车。妈妈每天都会送我去上学,她单肩背着我的书包,牵着我的手来到校车接送点。因为我很矮,她总会把我推到队伍的最前方,队伍不是按照谁先到谁就站在最前面这个规则来排,而是按照高矮顺序来排。妈妈总会把矮的同学拉到最前面,她利用这个潜规则将我送到队伍最前方,然后站在我的身旁,如棵为我遮风挡雨的大树,守护着我成长。
大家的期中试卷都发了下来,唯独我的卷子一直被老师握在手里,光从窗户斜射到我的桌面上,光滑的桌面摆放着一支铅笔和一块橡皮,老师让我和我的同桌共用一张试卷,老师拿着我的卷子讲题,我看着我同桌的试卷熬过了四十五分钟。
我呆坐着,漫长的时间对我来说是一场煎熬,同学们都在握着铅笔改题,而我则是傻愣愣的看着同桌的卷子,我很认真很认真地听老师在说什么,我的卷子一直被老师握在手里。我的心里发慌,不敢抬头直视老师的眼睛。
直到铃声叮铃铃响起,干净的桌面被放上一张卷子。当老师把语文试卷发给我时,我呆呆地坐在位置上,有些不敢置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睛愣愣盯着卷子。
妈妈知道我已经进行了期中考试,坐在床边问我卷子发下来没有,问我考了多少分,我从书包里拿出了在书本中被夹出皱痕的卷子,刚开始大家都没看到,但当姐姐来问时,她拿起我的卷子注意到了。
“100分?100分啊!”姐姐的语气由惊讶转为温柔,由衷的赞叹,“不错嘛,真厉害!”
妈妈这时也注意到了,停下织毛衣的动作,不敢置信的抢过姐姐手中的试卷:“花你说什么?100分?100分是满分?”
姐姐:“对,100分!”
妈妈激动不已,脸上漾开灿烂的笑容,把我使劲抱入怀里:“快!快说给你爸爸听!今天晚上吃好吃的!你们要吃什么?我给你们做!”
“我、我……”我不知所措。
窗外绿叶翻飞,树影摇动,云朵轻轻漂浮在天空之中,一阵阵淡淡的花香飘过我的鼻前,世界悄无声息的在我的眼前亮了起来,我不是笨蛋,我不是怎么教都教不会的笨蛋,我的脑子再也不是空空如也。
爸爸看着满分的卷子愣在原地很久,一遍一遍的看着手中的卷子,有些不敢置信。他拿出了我的卷子走出了门外,笑容在脸上悄悄绽放,发自内心的笑容淡化了他脸上的疲惫,他的步伐变得十分的自信,变得十分的有底气,驼下去的后背悄悄直了起来。他开始见人就打招呼,询问别人的孩子考试考了多少分。他拿着我的卷子四处和别人炫耀。
当晚,他连喝几瓶啤酒,打了个电话过去,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不打算把我送走了。他夹起青菜送入口中,问我:“你想要什么,爸爸给你买。”
我沉默半晌,说:“我想要一盒粉笔。”
爸爸答应我周六给我带回来一盒粉笔。
他骄傲的畅声大笑,将农民工的自卑踩入泥里,他四处和人家炫耀,从今天起,我上学有了零花钱,他每天下班回家都会抱我,每天下班回家都会把我抱起来举到高空。
我对这一切还不太适应,就好像突然之间,世界上的人都在怀揣爱意向我靠拢。
等到周六,爸爸骑着摩托车回来,给我带回两盒粉笔之后,问我还想要什么,我在书桌前埋首写作业,有了盒粉笔我已经心满意足,可是,爸爸觉得这不够,于是,我就说:“我想要电脑。”
这一句让刚进门的妈妈很吃惊,责怪我小不懂事,说电脑太贵了,拦着爸爸不让他买,爸爸不顾妈妈的劝阻,一口答应下来。
期末时,班主任特意给我颁发了奖状,金灿灿的奖状握在手里,刚印出来的奖状散发着温热,温暖了我被寒风吹冻的手,也温暖了我灰暗无光的人生。
这是“期中第一”的奖状,这是我第一次获得荣耀。掌声在耳边响起,我享受着所有人的掌声,我和几名获得奖状的学生一起举着奖状站在讲台上,我们看着台下的同学,从这一刻起,我渐渐活泼了起来,我空白模糊的世界逐渐变得清晰明朗。
我开始看到这个世界,我开始参与这个世界。
在生下弟弟的两个月后,爸爸突然在饭桌前说,将会有个女孩来到家里,这个女孩是我的二姐姐。
我不知道她是谁。
可是过了两天,爸爸又托亲戚把二姐姐送回了老家,她又回到了奶奶的身边。听说,从一刚开始亲戚把她送过来只是因为想让父亲母亲管教她,因为她在老家不乖。
二年级时,我换了个同桌,我的同桌总喜欢逗我笑,他总是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让我去看他搞笑的行为。我总和我的朋友们说我要离开了,我将来可能会回老家,会转学。他们说他们也有可能会转学。
在临近期末时,身为组长的我给同桌背书,老师站在讲台上说,没把课文背下来的人会被棍子打,所以背书时,我特意为同桌放了水。我偶尔给他两句提示,他在我的提示中勉强背下来了,我以为他背下来了,他问我:“要不再重新背一遍?万一我没背下来怎么办?”
我自认为老师不会在意,我笑嘻嘻的告诉他:“我先让老师在你的书上打记号,你之后背下来也行。”我觉得,他把课文背下来了,因为我听见他把课文背下来了。
当班长过来抽他背书,他背了课文的前面两三句话,之后的内容就背不下来了。班长质问我为什么他没背书也要让老师给他的课本打记号。
我愣了,我听见他把课文背下来了。班长带着其他小组长去找老师,我的心如皮鼓咚咚跳着,总觉得每分每秒都是煎熬。我看向了我的同桌,我的前后桌同学都在问我:“他到底有没有背下来?”
我:“我……我不知道……”
老师走进教室来到我的桌前,问我的同桌有没有背下课文,我的同桌说:“我都跟她说了我没背下来,是她自己要拿我的书去找你。”
如遭雷劈般,我当场傻了,不敢置信的看向我的同桌,老师严声质问我为什么要包庇他,我沉默着不说话,老师拿起书就砸在我的脑袋上。
我坐在位置上,颤抖着,忍住哽咽声,一颗眼泪坠落,我趴在桌上,害怕会被人看见我这狼狈的样子。我很难受,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后来,我不再是小组组长,同桌不停摇着我的胳膊,说:“我要走了,我下个学期就不在这儿了。”
他的行为在我的心口划上了一道疤,我知道他没做错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难受。
我再也没有理过他。
到了三年级,语文老师频频警告我:“做人不要太骄傲!”她在课堂上时常提起一句名言,她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我的成绩始终在班级前三名,尽管我刻意做错好几道填空题,我的分数依然很高。班主任组织大家去海洋馆旅游,学生们在当天揣着三块钱,买点早餐钱就够了,全程坐校车,不需要收取其他费用。
老师把海洋馆的门票发给我们,让我们去问问爸爸妈妈的意见。当我说我想去海洋馆时,妈妈把我的海洋馆门票揉成一团丢在我的面前,大发雷霆,一脸憎恶。不断说着那都是骗人的,那都是骗钱的,觉得我很傻,很好骗,骂我是猪,说人家随便两句话就相信了,就连刚回家的爸爸听了这件事,也来骂我,他们并不允许我去。
即便是真的,他们也不相信,我觉得他们不可理喻。他们不允许我去质疑他们,他们觉得我不该有发言权。我一边写着作业,一边忍声哭着。
同学们从海洋馆回来,老师组织大家写了一篇关于海洋馆的作文,语文老师进入教室时,连声叫着我的名字,一脸期待的让我拿起铅笔写作文。我握着笔脑子一片空白,绞尽脑汁也不知道从何下笔,坐在讲台前的班主任扭过头,看着门口的语文老师,很遗憾的说:“她没去海洋馆。”
语文老师愣了一会儿,摆手让我不用写了,叫班上所有去过海洋馆的学生们写作文。
所有同学积极回应老师,班上如锅开水瞬间沸腾起来,唯独我显得格格不入。班上越热闹,我的躯壳越寒冷,想起爸妈骂我的话,我的身体一阵虚脱,如坠冰窖般感到寒冷,我瘫在课桌上,最后把铅笔和作文本收进了书包里。
一张金灿灿的作文奖状被老师发了下来,这次,我没拿到奖状。我看着我的朋友高高兴兴的把作文奖状收进书包里,我的委屈化成了一股酸涩感,在喉间流窜。
期末考试结束,当我看到老师的讲桌上放着“第四名”的奖状时,我有些难以置信,难以接受,虽然这第四名不是我,而是其他人。但我无法接受第四名的存在,正因如此,我受到了审判。
同学们围在讲桌前看着我的反应,我看着垫底的“第四名”的奖状傻愣在原地,如被炮弹轰了一下,整个大脑被震住,口中不断说着“不可能”,如果有第四名,那争第三名有什么意义?
在一旁围观的同学,跑到办公室告诉了老师们,关于我的反应。
语文老师在快期末时就已经离开了,代任“语文老师”的体育老师气冲冲的跑到我的桌前,拍着我的桌面,声音如阵狂风暴雨,厉声质问我:“这么简单的填空题你都不会做!你是傻子吗!还要个五岁的小妹妹来帮你填!真的是耻辱!如果不是这个小妹妹!你就不是第三名!”
“陈老师在走之前就和我说过你的问题,她说你太骄傲了!我在来这个班级之前,对你印象还可以,你屡次三番触犯我的底线!这小妹妹她才五岁!你呢?你多大了!连这成语填空题你都不会做?你好意思拿着这张奖状吗!”
“给你发这张奖状,是因为这张奖状已经填上了你的名字!要么你下个学期,给我学会低头做人!要么,别再让我看到你!”
他骂了我很久,我傻坐在位置上如根木桩,我的脸发烫,我从来没被这么骂过。他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好似快要聋了。
我不清楚体育老师什么时候离开了,到了颁发奖状时,我的眼前一黑,炙热发烫的奖状握在手里,明明是轻飘飘的一张纸,却重的让我手指颤抖。我的身体瞬间没了力气,如卧病多年的病人下了床,只有骨架在撑着我的躯体。班主任不断安慰着我,告诉我没关系。可我明白,体育老师再也不想看见我。
老师在批改卷子的时候,偷偷给我放了水。同学说当时,一个小妹妹坐在我的卷子前,提笔把我空了的两道填空题做了,正因为这两道填空题,我仍然保持在第三名的位置。
体育老师发现了这件事,在办公室里与批卷老师大吵一架,许多老师都在劝阻着,说这件事算了算了,大不了再加一张第四名的奖状。
老师说:“反正她也快走了,快要回老家了,既然写都写了,就发给她吧?就一张奖状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师们强硬的态度让体育老师憋了一肚子火。
在回家的路上,我第一次感到天昏地暗,身体是如此的沉重无力。再度回望当时拒收我的小学,我颤抖着抱住随风而飘的奖状,心中不断质问着自己,这么一张折射着金色光芒的奖状,是“荣耀”还是“耻辱”?
妈妈看见我拿着奖状回家,脸上露出高兴的表情,十分敷衍的夸赞着我,她对我拿奖状这件事已经感到习以为常,连声招呼我让我来吃西瓜。
我心不在焉的回应着妈妈,在原地看着妈妈很久,阳光晒在我的后脖子上,很烫,我没有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
回想起当年,我买完零食兴冲冲的跑回家,老实的告诉爸爸妈妈:“5毛钱是闪闪的,我把5毛钱给她了。”
妈妈狠狠的骂了我一顿,叫我去把5毛钱要回来。在屋外和朋友跳皮筋的闪闪,把钱还给了我,我跑回家把钱放在柜子上,不停抹眼泪。妈妈看见了5毛钱,笑着问我:“为什么要骗大人?”
我摇头,我没有骗他们,我不是骗子,我说:“是你叫我把5毛钱要回来的,我就去要回来了。”
妈妈似是没听到我的话,与爸爸进门,说:“以后不要骗大人了。”
我的眼泪掉了很久很久,最终我把5毛钱捏入手中,看向了窗外,看向了在树枝上辛勤织网的蜘蛛。
这一年的夏天,晒干了我这两年所有勤奋好学的汗水,有毒的骄傲之花在我的世界开遍,因果轮回,曾经我所做过的一切,在未来偿还给了我。
三千多的学费换来了一张有名无实的奖状,一叠粉红的钞票换来了一张轻飘飘的奖状。
在回老家的前两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爸爸妈妈在另一张床上躺着,他们像往常一样的聊天。只不过此时,他们聊天的内容多了些我听不懂的内容,夜色如水,繁星满天,句句声音在这个狭小的出租屋里回响。
“爸,妈,你们在聊什么?”我好奇问出声,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在说你奶奶。”爸爸回应着,妈妈也搭理了我一句:“快要回家了,不知道你奶奶还好不好。”
“明天就要回家了,早点睡觉!不睡到时候起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