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光再度醒来的时候,浑身都在疼,但是身体很清爽,唇舌和嗓子湿润,温暖干燥,覆盖和垫着身体的织物都很软,虽然动不了,他也知道自己被妥善地安置了。
他伸手,想要碰自己的颈子,还没触到,就被人轻轻握住了手腕。
他听到被他所救,那个古怪男人的声音响起,又生涩又冷,“别碰,伤口刚结痂。”
他放下手,喉头动了动,确定自己还能说出话来,他问了一个让鬼切楞了一下的问题。
赖光问,你叫什么名字。
鬼切眨了眨眼,有点发怔。
被赖光轻轻抚摸头发的瞬间,他悚然清醒,而那个人的手在一触之后就软软垂下,再无生息——在以为赖光死了的刹那,鬼切的理智再度消失,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高野屋,而是飞到了安土城的天守阁上。
赖光躺在他面前,一身血污,一动不动,只有胸口还有一点细弱的起伏。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身体的本能就开始行动,等鬼切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赖光已经被清洗干净,包好伤口,喂好药,舒适温暖地躺在了天守阁小妖贡献出的被褥上了。
他之前也是这么照顾赖光的。
正如赖光也这么照顾他。
付丧神也是会受伤的,小伤靠自己或者赖光的灵力就能很快痊愈,但是某些含了妖力的伤,反而好得比平常人都要慢一些。
有一次就是这样,在讨伐大妖的时候,他被对方所伤,在赖光的别院里躺了整整一个夏天。
赖光也在他身边待了整整一个夏天。
赖光给他熬药,喂他吃,给他换药,他则躺在茵褥上,心满意足地看赖光坐在他身侧的时候,垂落的如瀑银发。
赖光教了他做人的一切。
他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自赖光而来,而亲手把这些美好都毁了的,也是赖光。
赖光对他所有的好,在他恢复记忆的那一天之后,都变成了憎恨。
源赖光必须死在他手里,为他当初所做的一切赎罪,但是别人不行,谁都不行,包括茨木、包括那些在高野屋的对面用阴森猥亵的语气谈论他的人。
源赖光的生和死,都是属于他的,毋庸置疑。
鬼切已经做好准备,赖光问他为什么发狂,但是醒来的琵琶法师没有,反而是问他的名字。
而就在这一瞬间,鬼切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不记得自己,过去二十余年的生命里,也从未有过自己。
与上一次的愤懑绝望不同,这一次,他冷静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鬼切。”
“……鬼切……”赖光低声把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
——这是六百年来,第一次,有人叫他的名字。
决意复仇的那天开始,鬼切就再也没有见过其他认识的人或妖鬼。
被赖光唤出名字的瞬间,他有一瞬间的恍然。
原来,他已经在时间的缝隙里,独自无名地流浪六百年了。
大妖心底涌起了一层无法形容的感觉,他眨了眨眼,干巴巴地强转话题,“……有人在找你。”他想了想被他杀掉的人,补充了一下细节,“西国的口音。”
“哦。”赖光淡淡应了一声,沉默了片刻,道:“我在西国的时候伤过人,大抵被人寻仇上门了。”
鬼切想了想昨天听到的残言片语,看看赖光对着自己那半张伤痕累累的狰狞面孔,“……口味挺重的。”
赖光意有所指地哼笑一声,鬼切理直气壮。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赖光看着凄惨,却全都是皮外伤,这就好比两个男人打了一架,就算是单方面殴打也不能和想仗势强上的鼠辈相提并论。
躺在褥上的人大概也想到了这层,“有钱有权的人多少都有点怪癖。”赖光不以为意,“我可以问一下,那些人怎么样了吗?”
“杀光了。”鬼切道,一样不以为意。
赖光呼出一口气,“你不是人。”肯定句。
“……不难猜不是吗?”他在赖光面前突然出现突然消失,就算是个瞎子,也该察觉到异样。
赖光没说话,鬼切也不再说话,他盘膝坐在茵褥旁低头看着赖光,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刚才是他们六百年来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心平气和的对话。
外面的风雪有小下来的趋势,鬼切单手撑着下颌,另一手下意识地给赖光拉了拉盖在身上的被子。
那个人的这只手,在他发狂的时候,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鬼切迟疑了一下,虚虚握住了这只手。
与他记忆中一样,白皙修长的手,唯一的区别是,昔年源氏家主的掌上有刀茧,而琵琶法师的手上则是乐茧。
鬼切几乎有些出神地摩挲着这只手。
赖光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闭着眼,呼吸悠长,几乎像是睡着了,但是鬼切知道,他没有睡着。
他曾经在六百年前的无数个夜晚,就像现在这样,坐在他枕边,守护他一夜安眠。
鬼切心中有古怪的安宁,这安宁的一角有憎恨的余火、酸涩的柔软,和模糊的,他说不清楚的情感。
于是鬼切做了一个决定。
鬼切把赖光带回了昔年他曾养伤,鸟羽附近的源氏别院。
沧海桑田,昔日清雅庄园现在已经一丁点痕迹都看不到了,而百年乱世,则将附近的人烟都一并摧毁,变成了人迹罕至的深山。
布下结界,催动妖力,昔年鬼切记忆中的别院拔地而起,从虚幻模糊的线条到触之完全真实,和木头触感无异的板桥,一座平安时代风格的宏大庄园,被从它的时代硬生生扯出,成为了矗立在大地上,一个沉默的幽灵。
而赖光对于被鬼切带走这件事情,没有任何意见。
他不害怕、不惶恐,甚至于连疑问都没有。
琵琶法师身上有一种近于冷漠的随遇而安和洒脱,这点和源赖光一样,甚至于前世那个叫光的少年也一样,本质上他们面对生死,都出奇地洒脱。而与之对应的,他们对于目的都出奇的执着。
而白发的大妖则在这种随遇而安里静默的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