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服回房里,将三个锦囊拿出来一一摆开:“照姨母的说法,我身上至少缠着‘妖’、‘鬼’、‘灵’这几种东西。退一步猜测,若‘妖气’和‘鬼气’是来自你和姨母……那白衣女子,或许就是所谓的‘灵’。”
婴宁尖尖的指甲在“鬼”和“灵”两只锦囊上反复跳动:“白衣、入梦……我反倒觉得这些都更像‘鬼’的特征。可鬼要托梦,要么托给家人,要么托给仇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来找你们呢?哥哥,你和那巴屠夫祖上沾亲吗?”
“应当是没有的。”
“那就怪了。”婴宁眉头越锁越紧,她随手掐了个小法术,一个小纸人便凭空出现在桌上。
“所谓'鬼'呢,就是人或动物死后,尚未消散的残魂由于怨念或执念深重凝结而成的。正常来说,鬼的形态会被定格在肉身死去的那一刻。”婴宁轻轻撕下纸人的一条胳膊,那断臂的小纸人漂浮起来,面部出现一个龇牙咧嘴的鬼脸,忽然自己燃烧起来,灰烬消散在空气中,“就像这样。如果人死去时没有手臂,那么它的鬼魂也不能凭空长出手臂来。”
“而'灵'的范围就大了。言语、文字乃至某种情绪,无论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都天然有'灵',‘灵’如果足够强大,也是可以化形的。哥哥,闭上眼,心里想一种花的样子。”婴宁伸出右手,手掌向上,托着一团萤火虫似的光点。
王子服依言紧闭双眼,在心里描摹了一朵红梅。
“睁开眼。你看到了什么?”
王子服睁眼,只见一朵红梅缓缓落在婴宁掌心。
“这就是‘相由心生’。”婴宁将红梅别在王子服发间,“照理来说,同样的‘灵’在不同人眼中的模样会截然不同。可你和牛看到的白衣女子,未免也太相似了。”
王子服很快被绕晕了:“等等……那,那到底是什么?”
“首先,无口的活物,不可能活到这么大。所以你梦里的那个,应当还是'灵'。
“然后是巴屠户家的那个。和你梦中的‘灵’如此相似,虽然反常,却不可能完全没有关联。姑且当它是同一种‘灵’。
“难说的就是你亲眼见过、还引你找到我的那个了,若没有其它东西缠着你,那她只能是鬼……”婴宁忽然抱住头,一脸痛苦,“我好饿啊,好久没有想过这么复杂的问题了,头痛……”
……
次日王子服醒得更早了,把婴宁从睡梦中轻轻推醒。他怕婴宁像前一日那样晚出门,又玩到天黑才回家。
婴宁倚在门槛上目送他上学去,困得眼皮直打架。
母亲恰巧过来,婴宁“哼”了一声连忙走开。
谁知没逃出两步,母亲又是一袋钱砸过来:“一把韭菜,一根莴笋,再买点果子回来。”
婴宁打开钱袋瞄了一眼:“……这么点,够买果子?”
“不够就去树上摘,快去快回。”母亲几乎是把她推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院门。
实际上婴宁还算喜欢干采买的活儿。可以出门遛弯,还能和不同的小贩唠嗑——最重要的是,她最近正巧迷上了讨价还价。
“这韭菜都老了,便宜一半还差不多。”婴宁根本看不出韭菜老了没有,闭着眼睛就是瞎说。
菜贩子急了:“怎么就老了,这可是我家今年的第一茬韭菜!”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婴宁就借口“再看看”,神秘莫测地撤退。
自然也有给她瞎猫撞上死耗子的时候。婴宁在一座黄澄澄的橘子山前驻足,两眼闪着精光。
出门前没有吃早饭。狐狸鼻子一耸,从橘皮中油脂青涩芬芳的香气细细品味到到果肉粒粒饱满汁水充盈的酸甜味道……
“小姐,赣南的蜜橘,十文钱一斤,多买便宜,来两个尝尝吧!”小贩很是热情,举着剥开的橘子递过来。
婴宁见旁边的女子纷纷去掰一瓣品尝,也学着塞了一瓣进嘴里。
“味道不错吧?”小贩已经抓了橘子准备上称,得意道:“这可是刚从赣南运回来的,品种好,包甜!”
相当一般。婴宁“噗”地吐出籽儿,随手翻捡着问:“赣南是哪儿啊?”
小贩一愣:“赣南就是……赣南啊。”
边儿上一个脑袋还没菜篮子大的小丫头搭腔:“从县里穿过去,翻过大庾山再往那边走官道,五六天就到了。”
“这么久?橘子都不新鲜了吧。”婴宁掰着指头算了算,“便宜点儿?”
小贩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往婴宁和那小丫头的篮子里各丢了几个大橘子,双手合十请她们快快走开。
婴宁装作依依不舍的样子,转头就走。低头数着袋子里的钱,狂笑不止。
……
到家时,门口竟蹲了好几个陌生人,有男有女,皆是一副农户打扮,齐齐沉默地望过来。
婴宁默默从他们之间穿过去,被盯得浑身发毛。
余光一扫,见那些人互相交换着眼神,心里更是打鼓:这孤儿寡母的,莫非还有什么仇家?
“……是这个吗?”
“生面孔,应该是。”
人类的窃窃私语在婴宁耳朵里无异于敲锣打鼓大声密谋。她迅速推开院门,闪身要溜——
那几个农户忽然一哄而上,将婴宁团团围住,为首的一个妇人更是一把抓住她衣袖:“娘子,老巴家的牛是你给看的?”
婴宁被吓得一个激灵,心说完蛋,不会给牛治坏了吧!
拉扯间,母亲从门缝里探出头:“回来啦。”
一个农户抢过婴宁手里的菜篮子递给母亲:“大姐,多谢了,过两天上家里来吃饭!”
“?”婴宁被那一帮子农户不由分说架着就走,眼看母亲冲自己摆摆手,家门在眼前无情合拢。
可恶,老妖婆该不会是把自己给卖了。婴宁脑门青筋一跳,正准备化原型逃脱,却听那妇人开始慌慌张张地念叨。
“我家毛蛋已经不吃不喝三天了,时不时还吐,胆汁都吐出来了。”妇人说着说着竟开始哽咽,“我也是找了村里的老兽医,查不出毛病……听老巴说娘子你能妙手回春,请千万给它好好看看,多少钱都好说。”
一旁的男子连忙插嘴:“什么多少钱,都说了请人家吃顿饭就行了!”
婴宁长叹一声:“这位毛蛋是……”
“是我家的狗。从小到大从没生过病的,就这次不知怎么了,病得站都站不起来了!”妇人越说越激动,开始用灰扑扑的衣袖沾去脸上的泪水。
……
婴宁背着一个巨大的布兜子出了农户家门。那农妇抱着狗喜笑颜开,恨不得再往兜里添几根大萝卜。
“桃核吐出来就没问题了,下次再生病可以带他上山,狗会自己找对症的药草吃。”婴宁见那大黄狗长得跟羊羔一般大还懒洋洋地躺在妇人怀里,一副小狗得志的样子,冷笑一声,“这么胖还偷吃,平时少抱,多走路。”
农妇连忙将狗放下,呵斥了一声。
“?”大黄狗急得汪汪直叫,又不敢冲婴宁发作,只能在主人脚边哼哼唧唧地绕圈。
那农妇拉着婴宁的手,笑眯眯的:“小妹,这次多谢你,你真是我们村的福星啊。”
巧了,我夫君大概是你们村的煞星。
婴宁咧开嘴:“不谢。孃孃,我正好想问,村里现下有几位兽医啊?”
“别说村里,就是整个县都只剩下老丁头和他儿子了。”农妇四下张望,神神秘秘地凑近了,压低声音,“老丁头年纪大了,而且我听说他儿子志不在此,再过几年,恐怕这门生意还真只有你能干了。”
……
——“万万不可!”王子服难得对婴宁如此严厉,搁下碗筷正色道,“兽医也是医者,这不是开玩笑的。”
婴宁见他二话不说便反对自己的想法,只觉得扫兴:“谁开玩笑了?我不是已经看好了一头牛一条狗吗?你碗里的茄子还是我刚挣回来的呢。”
母亲不言语,慢条斯理地吃着菜。
“……”王子服按了按太阳穴,语气软了下来,“即便是人看大夫,也不一定说得清自己哪里有毛病。说到底那牛和狗并没有真的生病,你只是解决了问题,这不叫治病。”
“我当然知道,可在他们看来我就是治好了啊!”
“别说了,我不会同意的。”王子服只觉得和她说不通,重新端起碗筷闷头不语。
婴宁看看母亲又看看王子服,两人均是自顾自沉默着吃饭,好像刚才的争吵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想。
“……我做什么,还需要你同意?”她简直觉得匪夷所思,眉毛挑高了又皱紧,“我只是说我可以靠这个赚钱,不会我就学啊,难道有人生来就会看病吗?!”
王子服见她调子越来越高,头疼地打断:“低声些。妹妹,很多事不是你想就能做到的,医术药理你一窍不通,人情世故你更是……算了。”
“更是什么?”
“快吃饭吧。”
又是半晌沉默,只有碗筷碰撞的声响,格外刺耳。
婴宁猛地站起身:“是,我什么都不懂,尤其不懂你们那些莫名其妙的臭规矩。可我知道牛耕田马拉车,各人有各人的长处,等着瞧吧!”
说完,把自己的剩饭扣进王子服碗里,夺门而去。
“……”
王子服憋了好半天气,最终发出一声长长、长长的叹息。
一旁母亲看完热闹,用筷子隔空点点他:“若是等她赚到钱你还没考上,我就跟别人说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