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服回到屋里时,夜已经深了。婴宁找了一块平整的青砖,晾着肚皮四仰八叉地睡着了,母亲也安安静静地躺着。
看起来还算相安无事。王子服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掩门离去。
木门轻轻阖上。下一刻,有人睁开了双眼。
……
月色亮得出奇。满园红梅被湿漉漉的月亮一照,显出一种接近纯黑的色泽。母亲不急不徐地在花园里绕了一圈又一圈。
树梢上挂了连串的灯笼,她试着点亮,却发现里面并没有蜡烛。
踏过一砖一瓦,摸过一草一木,母亲始终找不到想找的人,却越走越胆寒——洞门明明就在眼前,可无论自己怎么走,都始终隔着一段距离,怎么都走不出这方冒着血腥气的梅园。脚步一点点沉重起来,被什么冰凉浓稠的、不知是夜还是雾的东西缠住,寸步难行,像是某种警告。
鸡皮疙瘩爬满双臂,母亲裹紧了外衣,快步回到房门口。指尖刚碰上木门,反倒不害怕了。
她年纪已经不小了。
二十多年前刚刚出嫁,一年中还偶尔能和姐姐见上一两面。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几乎要将姐姐忘了,只时不时在很高兴的时候会想起她,想告诉她自己赚了钱、儿子读书很争气……可惜那时候她已死去了。
不忿、不舍、不甘。
想到姐姐,这些年的光阴忽然变得很空泛,好像什么都来不及发生,时间就这么浪费了。她们不见面、不写信,甚至不知道彼此经历的苦难。从前以为血浓于水的纽带其实跨不过一座小小的山。或许现在说什么都已经迟了,母亲不知道姐姐是否会怪自己,可无论如何她都想要见那鬼魂一面,只短短地看一眼、或许说上一句话。
母亲扶着门栏,艰难地在石阶上坐了下来。夜深露重,视线在黑暗中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能看见歪斜梅树上系的麻绳、石台边缘被岁月磨旧的痕迹。这些生活的遗迹给了她一点安慰,好像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子在这方院落里四处忙碌、偶尔犯点小糊涂。
又一阵凉恻恻的风。风迷了眼,母亲低头用衣袖按了按眼角。再抬眼时,月色不知何时已被云雾埋藏,而梅梢头挂的空灯笼却缓缓地、幽幽地亮了起来,从院门口一盏一盏亮到母亲头顶。灯笼里蓝荧荧的火光跳动着,微弱、平和。
泪水也许已经流干了,母亲平静地望着离自己最近的那盏灯,没有丝毫动作。不知过了许久,直到灯笼一盏一盏灭下去、直到这最后一簇鬼火也摇晃着告别、熄灭,她才阖上双眼,看到那点光斑在眼底留下的印痕。
云开月明,土下碧血却连年不消,恨生诡域。
……
翌日大早,王子服打了水送到母亲门前,又急着去找姨母。吴氏前一天答应了他会来与母亲相见,可在院落中寻了几遍也找不到人。
再回到房门口时,母亲已经收好行装坐着等他了。王子服问起姨母的事,她只说:“缘分未到。”
王子服虽不解,还是捞上正呼呼大睡的赤狐,随母亲下山了。
一路上,王子服将姨母给自己三枚锦囊的事情说给母亲和婴宁听。母亲眉头紧锁,婴宁则很是无所谓的样子。
“灵、鬼、妖虽然不同,但说到底都不过是普通的非人之物。和人一样有善有恶,没什么可担心的。”
婴宁掰着指头给他盘算:“我娘说你身上有四种非人气息,我是‘妖’,我娘是‘鬼’,还剩一个锦囊是‘灵’……那第四种是什么?”
王子服脚步一顿:“……你娘是什么?”
此言一出,婴宁和母亲也同时停下了脚步,缓缓看向他。
王子服只觉得怀里三枚小小的锦囊开始散发出森森鬼气:“姨母她……”
婴宁转过头对母亲道:“你们没告诉他吗?”
母亲只叹了口气:“今年秋闱怕是没希望了,再等三年吧。”
……
王子服只觉得在他不知情的时候,许多转变在暗地里莫名其妙地就发生了。
回到家后,母亲二话不说丢给婴宁一根捣衣杵,她以为是打狗的棒槌,赶着邻居家跑出来的黄狗追了二里地;让她下厨做菜,她不懂给鸡鸭放血,焯了白水端上来,满桌腥气的肉,连根蒜苗叶子都看不见,吃得母亲面如土色、王子服便秘两天。
即便如此,在王子服时刻把耳朵尖提到头顶、准备好在母亲发飙的第一时刻抱起狐狸就跑的情况下,家里竟始终相安无事。母亲额头上的青筋爆了又爆,但硬是什么都没说。
一直到了去县学领廪米的日子,王子服站在家门口拉着婴宁的手,嘴唇上急出个不大不小的火泡:“小心做事,母亲骂你,千万别还嘴。”
婴宁搂了搂他的脖子,在脸蛋上“叭”地亲了一口:“你妈昨天买了鱼回来,我会烧,保准不挨骂。”
王子服红着脸四下张望,见没人看到这不端庄的一幕,忙叫婴宁回屋去,不必再送。
谁知他离开这么半天,婴宁和母亲又闹了起来。王子服黄昏赶回家时,正看见隔壁家的小孩儿扒着自家院门往里张望,被他揪着小辫儿提溜到一边儿。他在村口都能听见婴宁气急败坏的声音,推开院门,果然看见母亲正蹲在墙根花圃里拔着什么植物的茎须,婴宁急得跳脚,又不能咬她,急得直骂老妖婆。
“这是怎么了!”王子服连忙拴上门,丢开米袋冲过去拖住婴宁,“别着急,有话好好说!”
婴宁指着地上乱七八糟的草丝,眼睛红红的:“这苗长得好好的,我天天浇着水呢,她非要拔掉!万物有灵懂吗?人家本来可能修炼成精,被你害死了!”
王子服闻言,捞起地上那些细细长长的植物,捧到婴宁面前:“你喜欢,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种下就是了。”
没等婴宁反应,母亲先将那种茎叶全拔了干净,冷笑一声:“万物有灵,你吃饭的时候可想过萝卜母鸡也有灵?”
婴宁想还嘴,却一时理亏,气得头发都立起来。
母亲撑着双膝站起身,将地上的残骸拢了拢丢进鸡槽:“要是你的菟丝子精害我的兰花精出不了苗,就扒了你的狐狸皮卖钱来抵。”
岂有此理!婴宁霎时间火冒三丈,指甲“唰”地长出两寸长,转头很是凶恶地问王子服:“兔什么?!”
王子服:“……”
只听母亲又是“呵呵”冷笑,阴阳怪气道:“走喽,晚饭吃你清蒸的大鲤子鱼精。”
……
入夜,王子服默默收拾床铺,将被子一点点拍得松软。招呼了半天不见人来睡,一转头只见婴宁化了原型,两只前爪刨得飞快,正在糟蹋门槛。
婴宁憋了一口气,闷头刨了半天,一声也不吭。
王子服见门槛已然被抓出了深深的抓痕,木屑掉了满地,蹲在狐狸旁边劝慰道:“消消气,爪子都要磨平了。”
“难道花花草草还分高低贵贱吗?”婴宁只觉得自己浑身怒气无处发泄,终于放过了门槛,在屋里上蹿下跳来回狂奔,“她想养兰花,我就想养兔子花怎么啦?!”
“是菟丝子……”王子服汗颜,笨拙地满屋逮狐狸。
跑累了,婴宁一跃跳上木几,转了两圈终于趴下来。
王子服反倒比她还累,也扶着腰坐下,气喘不止。
这几日的和平并不是假象。婴宁的确已经和母亲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共识,两人都在努力适应对方的存在。可对于婴宁来说,相处得越久,越是难以置信这个强横的女人竟是自己养母的亲姐妹——
小时候有一人一狐两位母亲宠溺纵容,后来只剩一个吴氏,对她更是加倍的温柔似水、有求必应。这也导致她骄纵妄为、野性不驯,受不了半点规矩束缚。
而王子服的母亲丝毫没有要惯着她的意思,不会扫地就做菜、做菜不行就洗衣裳、打理花圃,总之家中那么多杂事,总能找到她勉强做得来的。婴宁往日不是在山间撒欢捉兔子就是玩儿男人找乐子,家里杂事都有松鼠变的仆役做,哪里吃过这种苦。
好像有些后悔了。婴宁一条大尾巴扫来扫去,觉得自己有点活该。
要不是贪恋王子服凉飕飕的身体和那些甜滋滋的话,草草和他成亲……
“你看。”
一转头,王子服笑眯眯的,手里是两根菟丝子的残须。
“你喜欢,我们就单独种在屋里,好不好?”
婴宁没来得及后悔太久,又开心了。
……
两人找了空盆,将菟丝子栽在窗边。熄了灯,小夫妻例行公事亲热了一回,便缩在被窝里聊天。
王子服大口喘着粗气,心里默念:养心莫善于寡欲,惭愧,惭愧……
婴宁倒是容光焕发:“哥哥,你对我真好。”
王子服点点头,将她搂进怀里,阖眼欲睡。
可婴宁抬起脸盯着他的下巴,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好啊?”
王子服睁开眼,莫名道:“我们是夫妻,不然我该对谁好?”
婴宁摇摇头:“可我娘的夫君对她不好。她爹对她娘也不好,他们也是夫妻啊。”
“……”王子服只得又将她抱紧了些,“我和他们不一样。”
半晌过去,只有婴宁还醒着,一双眼在黑夜中显得亮晶晶的。